小屋中间支了个炭炉,萧绰与萧珩正围在炉边坐着取暖。抬头看见叶南与冯钰的身影,萧绰开口催促:“快进来,等你们好半天了。”说着,转头看向身边的萧珩。冯钰是萧珩见过的,不必多提,于是只抬手一指叶南,介绍道:“这位是孤身边的女官,叶南。”
炭炉中的火光从下方映照在萧绰的脸上,光影在他皮肤上隐隐流动,明红色的光点嵌进他的眸子里,他的笑容里尽显暖意。
萧珩听了萧绰的话,先是将叶南上下打量了一遍,末了唇角微勾,意味深长的念了声:“叶姑姑。”
叶南不卑不亢面对萧珩行了个礼:“不敢当,王爷唤奴婢南便是。”
萧珩笑的和善:“没什么的,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定有不凡之处,自当礼敬,且坐罢。”
叶南将手中的大氅挂在挂衣服的横杆上,转身与冯钰相对着坐在门前的两把小杌子上。
萧绰看着那横杆上的大氅凝视片刻,似是有话想说,可是心里装着的事太多,现在不是说闲事的时候。心事重重地收回目光,他将双手拢在炭炉上取暖:“你二人在肃州这些日子,想必已对当地的情况有了些了解。不妨趁此机会说一说,孤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以往遇见这类政事,萧绰总是习惯性的先询问冯钰的意见,如今也是一样,只是多了个叶南。叶南到底是这个时代的闯入者,对许多事了解的有限,口齿又算不上特别伶俐。
因此,在短暂的一个眼神交流过后,冯钰主动开口道:“先是天灾,再是人祸,肃州如今时局已不是杀几个贪官污吏便能扭转的,当下最要紧的先赈灾,等百姓保住了性命,再去处置那些个罪魁祸首也不迟。”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察言观色的观察着身边的萧绰与萧珩。只见萧绰低头沉思,萧珩则抓了一把松子,剥的正是专心,二人皆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冯钰沉下心,顺势接着又道:“所以依奴婢看来,殿下如今首要该做的便是发布赈灾令,严格管控粮价,查
封各处私自囤积的粮食,再将查封来的粮拿去施粥,在肃州各地开设临时的粥铺。总而言之,先定民心,再治乱象。”
萧绰深以为然地一点头:“不错,孤也是这般想的,那些个衙门里的官员已经全部被孤差人扔进牢里,全圈起来了。横竖他们也跑不掉,让他们难受几日也好。”
一旁的萧珩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刚剥下的几瓣松子壳扔进炭炉里,然后在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看向萧绰:“你既要让他们受罪,不如彻底一点。”
萧绰迎着他一偏脑袋:“小叔叔有何想法?”
萧珩笑着将松子仁拍进嘴里,没直接答话,而是鼓起嗓子唤来了门口的近卫:“擎山,进来!”
话音落下,一道健壮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擎山拱手抱拳:“主子。”
萧珩开口吩咐对方:“去跟大牢那边说,这几日不必给牢里那些官吏送饭,结结实实饿他们几天,让他们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擎山颔首应声:“是,主子,我这就去。”
擎山转身欲走,萧珩又叫住他,补充道:“水也别轻易给,只把命吊住便是。”
眼看擎山的背影这次彻底消失在门后,萧珩收回目光。甫一抬眼,正对上萧绰略显讶异的目光,他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图个方便。他们虚弱一点,痛苦一点,咱们到时候问话问得才能更顺畅不是?”
萧绰回过神来,轻轻一点头:“是,此话在理。”
一旁的叶南表面上不动声色,沉默不语,暗地里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的二人。一双眼睛瞧瞧萧绰,再看看萧珩,渐渐地,她像是品茶般品出了兴味。
两人都是出身皇室,可性格举止却是迥异。
萧绰自小生长于深宫,气质沉着老练;而萧珩虽身在王府,却有机会混迹于市井,身上沾染了市井特有的油滑气。做起事来大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思。
好在他的手段似乎也并非什么恶毒手段,无伤大雅,只是与他尊贵的身份不大相符,如此反差实在让人觉得有趣。
叶南这边正想着,萧珩那边则笑着把手里刚剥好的两颗松子仁塞进萧绰手心里:“你吃,今年新下来的第一批松子,可香了。”
萧绰低头看着掌心里的松子仁,鼻腔里呼出两道沉重的热气。
冯钰看出他心事重,柔声劝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虑,此事既然已有了方向,自有奴婢替殿下打理。”
萧绰抬眼看向他:“孤知道,孤不是不放心你,只是一想到眼下的光景,百姓饿的啃树皮,我们却有松子吃,难免感到唏嘘。”
这话令萧珩不禁喉头一梗,他咳嗽了一声,险些呛到自己。目光讪讪的扫过面前的两人,他忽然咧嘴一笑:“不吃了。”大剌剌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举手投足间尽显玩世不恭:“如今时局特殊,咱们也与民同苦,好让百姓们知道天家慈悲,咱们这些人也不全都是狼心狗肺之辈。”
赈灾一事就此有了方向,接下来便是商讨具体的执行细节。如今他们身在肃州,不似在京城时办事那般方便,其缘故倒不是因为旁的,而是找不到知根知底、用着趁手的人。
冯钰一直惦记着赵氏兄弟,此刻便借着这个机会向萧绰提了起来。
萧绰捧着一杯热茶,思索着询问道:“你提到的这两人,可是当时交给你账本的两人?”
冯钰颔首应声:“正是。”
萧绰看着炭盆里飘起的炭灰沉吟片刻:“这俩人的家世背景你可有细查过?”
冯钰认真地一点头:“查过,世代军户,从他祖父那代便开始了,说起来倒是十分清白。他二人身上虽沾着些草莽气,但毕竟是武人出身,只要心无恶念,草莽气倒不一定是坏事,反而更显得忠义。”
萧绰轻轻“嗯”了一声:“你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差,又与他们接触过几日,若觉得可用,便用罢,至于如何安排,你自行决定,不必再来问孤。”
有了萧绰这句话,赵氏兄弟便算是彻底翻了身,不仅之前私劫官粮的事儿一笔勾销,往后倒前程更是不可估量。
壶里的热茶又添了几遍,在蒸汽氤氲中,各项事件已皆有了决议与章程。萧绰与萧珩仍在屋里叙话,冯钰和叶南则是先一步退身出来。
二人并肩往前走。冯钰侧头看向叶南:“南,刚才怎么总不见你说话?”
自从萧绰随口提了一句账本,叶南的思路就被牵引了过去,一直没绕回来。直觉告诉她地方官与军队勾结这件事有异样,可乍一下子又想不到具体异样在哪里。
既然想不出具体的结果,她打算先按下不提。双眼正视前方的石板小路,她边往前走边说道:“我到底是不如你更了解官场上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你早已想到了,并且已经在心里有了盘算,实在无需我再多说什么。不过……”她侧头对上冯钰的目光:“你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帮到你。”
冯钰笑着一点头:“好。”
二人就这样一路行至府衙门前。抬脚刚跨出门槛,叶南便看见台阶下站着的赵简。想来赵简是惦记着他身上的官司,特意来此等待消息。
叶南审时度势,侧过头对冯钰道:“你去罢,我先去车上等你。”
冯钰笑着应了一声,看着叶南往马车那边走去。及至见她钻进车厢里了,他自己这边才抬脚迈步,走去了赵简身边。
赵简原本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此刻听见脚步声,他顺势抬起头,正抬头对上冯钰的双眼。他拱手唤了一声:“冯公公。”
冯钰含着笑意应了一声:“赵筠呢?”
赵简俯首答道:“他去安顿那些百姓了,得把那些都好好的送回去。”
冯钰“嗯”了一声。他知道赵简心里在顾忌什么,赵简是身负官司的人,若真论起罪来,即便不死也得丢半条命。如今太子驾临,他替自己和兄弟们多些惦记些也是常理。
冯钰在扑面的冷风中开口道:“我且问你,你家里如今还有什么人?”
赵简一摇头:“没了,爹娘走的早,我与小弟都未成亲,家里除了我俩再无旁人。”
冯钰思索着一点头:“无牵无挂,倒也方便。等肃州的事了结了,你可愿带着赵筠随我进京?”
赵简一抬眉毛:“进京?”
冯钰双手拢在身前,互相搓动着:“对,进京,到了京城,你们俩可就算是我的人了,我许你们俩一份前程。怎么样?肯不肯?”
赵简自然明白进京意味着什么。京城无小官,哪怕是个跑腿的小吏出了京,去到地方上,也无不是被捧着敬着。
文臣如此,武官有过之而无不及。要知道京城里的武官无论在哪个衙门供职,说出来都算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近卫。真若就此跨入京城的城门,对他赵氏兄弟而言堪比是一步登了天。
这是大好事,可是好得过了头,超出了赵简的预料。他头脑一时有些发懵,沉吟片刻,又迟疑着问道:“那之前劫粮的事……”
冯钰语气干脆:“你放心,此事已平,不必再提。”
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赵简再无二话,当即躬身俯首道:“往后尽凭公公差遣,我兄弟二人在所不辞。”
冯钰微微一笑,一字定音:“好。这几日事多,你带着赵筠就跟在我身边,我有事要吩咐你俩去做。”话到此处,他敛去笑容,转而换上一副郑重的神情:“办事的时候务必要谨慎,如今肃州有太子殿下亲自坐镇。事情办的好了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办的坏了,殿下万一追究下来,别怪我不为你们求情。”
赵简已然对冯钰俯首听命,再无不从。
往后的几天里,众人纷纷忙碌起来。
赵简与赵筠为着前程,为了百姓,马不停蹄地去各处发布赈灾令。赈灾令的内容并不复杂,其一是限制粮食的最高价格,其二便是查封各处囤积的粮食,再安排专人公开出售。
只是逐利是人的本能,治理起来难免会遭遇阻力,困难重重。终于,三日后的清晨,正当叶南坐在窗前翻阅各处递上来的文书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窗外传来。
她循声抬起头,正见一名侍卫急匆匆地打帘而入,满脸尽是惊慌不定的神情。
叶南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卫一拱手 :“不好了,粮铺那边出人命了,赵总旗和人起了争执,一个不小心打死了人。”
叶南心头一震,她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赵总旗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摆脱罪名、恢复官身的赵筠。
第28章
028无涯
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沾上人命全是大事。
叶南目光冷,声音更冷:“你确定人已经死了?”
“确定,属下刚才就在现场,当时满地的血,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趁着叶南思索的同时,侍卫语速飞快的又道:“今早赵总旗带我们去周记粮铺查封粮食,过去的时候不知怎的,两句话没说完,突然跟周记的人动起手来,结果就闹出了人命。现在粮铺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得赶紧请太子殿下过去坐镇呐。”
叶南冷肃着脸:“去不了。”
侍卫一拧眉毛:“为什么?”
叶南将伏在桌面上的手掌攥握成拳:“太子殿下刚刚离开府衙,去了大牢那边,准备找被拘的那些官吏问话。信王则去各处巡视各处临时粥铺的营建,都不在跟前儿。”
侍卫眉头紧簇:“那冯公公呢?”
叶南低下头,凝重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正陪在太子殿下身边。”
叶南原本也是预备要跟着去的,只不过大牢内藏污纳垢,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再加上她在讯问上起的作用有限,帮不上太多忙,索性留在府衙里等他们回来,哪知这一等却是撞上这样一件棘手的大事。
侍卫试探着又问:“那么可否派个人将殿下请回来?”
叶南暗暗思索,总觉得这当中透着异样。思绪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她忽然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很坚决的一摇头:“不行,不能让牢里的人察觉到外面的事态。赈灾闹出了人命,这事迟早会宣扬出来。人言可畏,稍不留神便是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波。我怀疑有人会趁机捣鬼,别忘了肃州不止有受难的百姓,还有不少趁机发国难财的士绅。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赈灾的事可以顺利进行。”
侍卫顿时一脸愕然:“什么?此事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人命?”叶南倏地回头,目光尤为冷峻:“如今肃州是什么光景?人命难道是什么金贵东西?若殿下真的在讯问中途离场,牢里的人肯定会有察觉。当官的没有傻子,全是人精,稍微想想便知道外面肯定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情。依我看,这八成就是他们计谋的一环,到时候两边趁机里应外合――外面的人兴风作浪,里面的人望风而动,把原本即将吐露的话吞回肚子里,我们岂不是要陷入被动?”
侍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叶南顺势接着又道:“再说了,以我对赵筠的观察,他绝不是鲁莽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办差的时候打死人会有什么后果。而且这件事偏偏发生在两位殿下都不在的时候。如果我估计的没错,我们身边正有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此刻我们若真派人寻了殿下回来,便是实打实地中了他们的计。”
叶南这番分析绝不是耸人听闻,胡言乱语。
她从小无父无母,很少有人知道她在离开福利院后,一直混迹在荒芜星的下城区。那里是星际贫民窟一般的存在,收容各种不受欢迎的、没人要的“垃圾”。
人在那里并不像人,更像是丛林中的野兽。必须调动出阴险与残酷,才能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苟活下去。
善有多善,她或许并不了解;可是恶有多恶,她却是早已洞悉。
阴谋诡计见得太多,所以才能在此刻一眼看出端倪。
古往今来几千年,时间变了,环境变了,哪怕是人类性别间的差异都已经被科技手段缩减到相差无几,唯独人性依旧是没有变。
当下再无人可主持大局,叶南不得不挺身而出。她毕竟有官职傍身,官阶虽不算高,看上去无足轻重,但起码是个正正经经的朝廷官员。再者,身陷囹圄的是赵筠,且不论前几日患难与共的交情,只想他如今是冯钰的人,于情于理都该为此事出一份力。
叶南看向侍卫的目光里有了力度:“你是赵筠的手下?”
侍卫颔首答道:“属下原是肃州本地人,本在府衙听差。前几日被整合去了赵总旗手下,暂归赵总旗差遣。”
叶南点点头:“请问该如何称呼?”
“叶姑姑直呼我霍青便是。”
“好,霍青,人命关天,耽误不得,你现在必须听我调遣,之后如果有什么责任,我来承担,你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你可听明白了?”
霍青知道事关重大,也知道叶南在太子殿下面前很受礼遇。因而重重一点头,干脆利落地应声道:“明白,属下一切都听叶姑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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