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钰一阶阶登上楼梯,正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叶南默默注视着他走近,怀贞却是对冯钰的到来毫无察觉,依旧盯着台上的戏幕挪不开眼。
眼见着冯钰行至近前,叶南刚预备开口,冯钰却已抢先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怀贞!”
怀贞正看得入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斥惊得一激灵,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怯怯地缩了缩脖子,他揪着衣摆,小心翼翼地唤道:“师父……”
冯钰面色阴沉,目光冷峻地凝视着他:“你如今的本事越发大了,我让你守在府里给我看人,你倒是把人给我看进了戏园子?”
怀贞自知没能办妥师父的嘱咐,于是很认命的低下头,心甘情愿的领受训斥。
师父训斥徒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落在叶南眼里,像极了一出指桑骂槐的大戏,远比戏台子上的戏码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扶着膝盖快速起身,她抬起手臂,一把将怀贞护在身后:“你凶他干什么?这地方是我要来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冯钰望着叶南护着怀贞的样子,茫茫然的,心里生出一点醋意。抬手一指怀贞,他加重了语气:“他未办成我嘱咐的事,我训斥他几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叶南眉心紧蹙:“可是你这嘱咐根本就不合理。你让他看着我,他能看得住吗?再说了,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冯钰目光锐利:“凭什么?你说凭什么!”
叶南听他话里有赌气的成分,不是个理智客观的态度,于
是调转话头,只低声说道:“总之,你有什么不满,就直接冲我来,别在我面前迁怒无辜。”
叶南的本意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夫妻间的事儿关起门来自己解决。然而这一幕落在冯钰眼里,却成了叶南舍弃自己而护着旁人。
满腔委屈与妒意翻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偏过头,竭力避开她的目光,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怀贞见势不对,忙不迭地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中间:“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们千万别伤和气。”
叶南却不由分说,再次把他拽回身后:“与你无关,这是我与你师父的事。”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看客不耐烦的抱怨:“到底看不看戏?要看便坐下,别挡着光!”
叶南循声回头扫了一眼,意识到自己确实挡住了人家的视线。目光再次落回冯钰身上,她朝他凑近半步,抬手揪住他袖口,轻轻扯了扯,压低声音道:“坐下,把这出戏看完,有什么话我们回家慢慢说,好不好?”
冯钰冷着脸不理她,但还是别别扭扭的坐了下来。及至身子坐稳当了,他回头瞪了一眼另一侧的怀贞。
怀贞对上他的目光,立刻心领神会,连忙起身,悄然从叶南身侧挪到冯钰身旁。
叶南对此浑不在意,目光依旧停留在戏台上,专心观赏。
台上的锣鼓点响得铿锵,戏文婉转悠扬,偶尔博得满堂喝彩,热闹的气氛渐渐冲淡了心头那股滞涩。叶南看得入神,忽地见新登场的小男旦扮相清秀,忍不住随口感叹了一句:“瞧这模样,真俊俏,真好看。”
话音刚落,冯钰倏地转头,眼神复杂地盯住她。
叶南从余光中察觉到他的动作,顺势回头与他对望。双方四目相对了,她被冯钰眼里翻涌的情绪弄得一愣,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人又是在闹什么别扭?
她刚要发问,可未等开口,冯钰已经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叶南见状哪里还坐得住。她匆忙端起茶杯,将杯里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快步追了上去。
怀贞见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戏楼,也赶忙跟上。他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跟是跟,但不敢跟的太近。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他看着两人你追我赶地走到玉绛河边,然后一头扎进了河岸旁的丛丛烟柳中。
叶南拨开面前的柳枝,疾走几步追上去,一把拽住冯钰的袖子,低喝道:“你跑什么?又在闹什么脾气?”
冯钰甩了甩胳膊,想挣脱她的手,却被她攥得更紧。无可奈何地站定脚步,他目光幽怨地盯着她,眼圈泛红,语气是控诉式的:“哪里是我闹脾气,你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
叶南皱着眉头一瞪眼:“什么话?”
冯钰用力一抿唇:“你说戏台上的小唱好看?他好看吗?就算好看,可是我也好看过啊!十年前,我比他更好看!”
叶南哭笑不得地“恪绷艘簧。
冯钰深吸一口气,眼底情绪翻涌,透着满满的委屈与不甘。他继续说道:“当年你一声不吭地跑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不知道你离开后,外面那些人怎么猜测我?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多难听?这些我都忍了,我日日夜夜惦记着你,我怕你在那边一个人,身边无人照顾;又怕你身边有了旁人,日子久了会忘了我。如果你忘了我怎么办……我……我……”话音未落,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滑落,转眼在他脸上画下数道清莹的泪痕。
叶南心头一软,拉着他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顺势将他扯进怀里。
冯钰心里的气还未消,像条活鱼似的在她怀里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叶南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顺势一推,将他抵到身后的柳树上。她眉心紧蹙,语带威胁:“再闹,我就当着你徒弟的面亲你了。”
冯钰身子一僵,立刻四下张望,见四周尽是烟柳茫茫,是天然的屏障,根本透不进人影。悬着的心回归原位,他红着脸看向叶南,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混蛋!”
叶南冷峻的面容微微松弛了些许:“我就是混蛋,混蛋你也爱。”
冯钰垂下眼帘,眼泪连绵不绝地往下落,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成了一根根尖锐油亮的黑刺,锋利却柔软,一如他此刻脆弱的倔强。他嘟嘟囔囔的哽咽道:“我是被你拿捏住了,这辈子,无论你怎么欺负我,我都只有受着的份儿。是我活该,我自讨苦吃。”
冯钰越说越委屈,眼眶湿漉漉的,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砸得叶南的心也跟着发了颤。
箍在冯钰腰上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叶南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深吸一口气,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悉数纳入肺腑,声音低沉而缓慢:“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但是当年我不是故意要离开的。”
冯钰微微一顿,抽泣着偏过脸,目光落向她的肩背,眼里水光浮动。
叶南贴在他耳边,声音更轻了几分:“其中的缘由太复杂,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能明白。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从未想要抛下你,你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你。只不过我心里梗着一件事……”话到此处,她脑海中浮现起史料中有关冯钰的结局,不禁心头微涩,斟酌着补充道:“我回去之后,看到了有关你的事情。”
冯钰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哑着嗓子问:“我的事?”
“是。”叶南轻声道:“我在未来,看到了你的结局,担心你,所以昨天才会那样问。”
冯钰的呼吸微微一滞,眼泪还未擦干,又是一吸鼻子,声音仿若一缕气流:“我的结局……如何?”
叶南沉默片刻,最终只低声吐出三个字:“很不好。”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微风吹拂烟柳,带起潮湿的水汽,在两人之间萦绕。
不知过了多久,冯钰才再次开口,嗓音极轻,带着一丝克制的颤抖:“那如果我的结局很好,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叶南听了这话倏地一愣,她以为冯钰会就着结局的问题继续发问,哪知他的心思兜兜转转,竟又绕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的怔愣落在冯钰眼中变成了迟疑。
冯钰心头一阵绞痛。抬手用力推开叶南,他用袖子潦草的拭去脸颊上的泪痕,红着眼瞪着她,声音尽是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恨你!你没良心!我恨死你了!”说完,转身便往烟柳深处跑去。
叶南的眉头拧了起来,眼下这种局势,除了继续哄没有任何办法,谁让自己欠了人家的。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谁在拿捏谁啊?
她算是看明白了,冯钰如今是有恃无恐,得理不饶人,闹起脾气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仿佛要借此把这十年来积攒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狠狠地讨个公道。
叶南轻轻吐了口气,抬步追了上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闹,得想个办法治住他才行,否则照这样下去,怕是连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眼见冯钰还在前头跑,她索性不再讲什么怀柔政策,牵手拥抱统统作废,干脆利落地加快步伐,猛地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任由他惊呼挣扎,也不再多说,径直往家走去。
第73章
073纯情
叶南抱着冯钰从偏门进了屋子。
园子里的人本来就少,这道门又藏在僻静的角落,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往。叶南进门时有意放轻手脚,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没叫任何人窥见。
抬脚踹开房门,叶南将冯钰扔在床榻上。
冯钰挣扎着翻了个身,作势要下地,脚尖还未挨到地面,又被叶南按了回去。他的眼泪尚未干透,眼眶仍红得发肿,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映着怒气。他瞪着叶南,咬牙切齿道:“流氓!”
叶南混不吝地一勾唇角:“只对你流氓。”
冯钰气的偏过头,不愿再看她,目光正好落在并排摆着的两只枕头上。
叶南笑着俯下身,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声音含着点戏谑:“昨晚是不是趁我睡着,偷偷进我屋里,偷看我了?”
冯钰斜了她一眼,逞强道:“我才没有!”
“没有?”叶南慢悠悠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如今的脾气是越发大了。你扔了我的手环,断了我的退路,我都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先挑起我的不是,摆明了是要跟我闹脾气。”
冯钰吸了吸鼻子,倔强地开口:“你还要留着那手环做什么?还想再一次丢下我 ?“他说到这里,嗓音隐隐发了颤,眼尾的那抹粉红也越发浓艳起来:“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只要我活着,你就得陪着我、守着我,哪儿也不许去!”
叶南从未见过他如此蛮横的一面,心里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十分可爱。她微微勾动唇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霸道?”
冯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还不是你逼的。”
叶南不服气:“我?我哪里……”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有人经过,是园子里的下人。下人听见屋里这边有动静,怀疑是有贼人溜进,故此前来察看。
她侧头朝门外朗声道:“没事,别进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派个人去玉绛河,把怀贞找回来。”
先前为了不叫冯钰难堪,她特意绕开怀贞,将人悄悄抱回,如今想来,那孩子八成还在原地枯等,还是叫人去接回来才是。
门外并未有反应,似是在迟疑。
冯钰这时稳了稳气息,出声道:“去罢,把人寻回来。”
下人听到他的声音,这才顾虑全除,痛快离去。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内重归寂静。
叶南将目光重新落回冯钰身上,静静地望向冯钰。归来这两日,她终于能这样毫无阻碍地端详他。
十年风霜未曾带走他的风采,却在眉眼间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她的目光缓缓游移,从微微上挑的眼角,到纤长的睫毛,再落至那清瘦的下颌。可最终,还是停留在鬓间那几缕白发上。
她怔了怔,指尖微微一动,终是伸手探去,顺着那几缕银丝轻轻拂过他的面颊。肌肤相贴的刹那,她察觉到他微不可察的颤栗,却没有后退。
她的声音低而缓,像是一声叹息:“我们阿钰也有白头发了。”
冯钰像是被这话刺痛,他身子倏地一抖,他下意识别过脸,不想让叶南看见自己的表情。可是叶南的手仍贴在他鬓侧,指腹的温度顺着发丝渗进肌肤,烫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发滞。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微有些发哑:“对,我老了,你嫌弃吗?”
叶南轻笑,指尖缓缓收回,目光却还停在他脸上:“在我的概念里,你离‘老’这个字还差得很远。”
冯钰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他的确不算老,相较于当年,如今的他更添沉稳,眉目间多了岁月赋予的深韵。然而光阴从不曾怜惜任何人,那些流转的年岁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痕迹。那根银丝不是偶然,而是十年风霜带来的印记,是他一个人熬过无数孤寂夜晚的证据。
叶南并不怕时间流逝,可当这份流逝化作现实的印记,清清楚楚地刻在冯钰身上时,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过的,是他整整十年的光阴。
屋里静得出奇,庭前的风声都隐去声息,只余两人浅浅的呼吸交错。
叶南微微侧过身,顺势躺在榻上,正好与冯钰目光相对。一眼不眨的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她像是要透过那双眼看进他的心底。片刻后,缓缓开口:“当年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被系统强制召回。具体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我回去后,看到了你的结局。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改变它。我想救你,阿钰,你明白吗?”
冯钰眉心微沉,声音低哑:“什么结局?”
叶南不忍心说的太明白,只将史料中对他的评判复述了一遍,末了轻声补充:“当然,我不相信那些话,但偏偏我刚一回来,就亲眼在街上目睹锦衣卫押送犯人,再加上周围百姓的闲言碎语……事关生死,我不能不谨慎对待,所以心里才会有了疑虑。好在怀贞今天已经向我解释了这件事,我也算是彻底安了心。”
她伸手拂去他额前的一缕碎发,语气越发柔和:“你昨晚说我不信任你……我后来也反思了,的确是我的错。是我没把握好分寸,表现得太冷漠,惹你伤心了。旁的不论,单就这件事,我便是罪该万死。”
她还是这般会哄人,情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间,便将他原本一片死寂的心底搅弄起了波澜。
冯钰鼻尖一酸,喉间像是堵了一团棉絮,又胀又痛。他翻了个身,背对她,不让她瞧见自己失态。
叶南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自顾自的又接着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好过,我也想尽快回来,但是我可以选择的落点只有现在,如果想回到更早的时间,需要等待几年,甚至十几年。”
冯钰背着身,瓮声瓮气地问道:“所以,你这次在那边待了多久?”
叶南低声回答:“三个月。”她顿了顿,轻叹道:“但这不是我不愿意等,而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等待的机会。”
冯钰心里起了疑惑:“为什么?”
叶南深吸一口气:“因为那边要打仗了,一旦开战,我大概率也要参战,到那时……”
她话未说完,冯钰心头狠狠一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她继续道:“回来之后,我知道了许多与你有关的事。看着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没有轻易许诺,没有同你成亲,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也不会因为我,招惹来那么多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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