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的心口重重一跳,眉心锁起的同时,眸光已不由自主转向萧西。
后者柳目圆睁,双手成拳,已然忘了眨眼。
若菲轻敛下眉眼,一字一顿,字字如同重石落心上,压得他两人喘不过气。
“……碧落断肠草。”
堂下落针可闻。
直至轻掠过堂下的光线昭彰暮色的深重,萧西眸光忽闪,沉声道:“街市上的碧落断肠草,皆出自你家药田?”
若菲轻轻颔首:“昔日药田被破毁殆尽,民女花了大力才恢复如初。尽管如此,今日之碧落断肠草依旧不及昔年之一半。”
“昔年?”宋离微微拧眉,眸光愈发凝重。
若菲再度颔首:“听闻夫人亦善医理,应当知晓,药毒本不分家。碧落断肠草虽为剧毒之物,若是处置得宜,亦是救命良药。也因为此,虽时有人诟病,父亲依然如旧,只在卖出每株断肠草时,必会附上手书一份,细细告知求药者用药之法……”
“令尊高义。”宋离轻轻颔首。
不想若菲却眸色骤黯,敛下眉眼轻摇摇头,轻道:“大约十三年前,大辰与琉国可自由往来。有一日,一群大辰人来寻我父亲,说亟需碧落断肠草入药。价钱不论,只是需要亲自看过药田。大辰人素来多疑,父亲不作多想,将那一行人领去了山阴……”
堂下细风轻拂,暮色罩拢,眸光难辨。
碧落断肠草、田毁人亡、十三年前……巧合之外,谁在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宋离轻揉眉心,又朝若菲道:“若菲姑娘可见过那些人?可还记得是何模样?”
若菲蓦然抬头,目色坚定道:“那些人去而复返,以为家中仅我父亲一人,实则彼时我正藏身药柜,想要吓我父亲……”
“你看见了?”萧西陡然抬眸,目光灼灼看着若菲。
若菲重重颔首:“那领头之人样貌平平,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一点,彼时正值盛夏,那人却戴着皮子手套。因此举不同寻常,若菲记到今日仍不敢忘。”
皮子手套?
萧西霍然抬头,圆瞠双目发不出声音。
酷暑炎夏还手套不离身,萧西所知唯有一人。
隐知秋,潜鳞卫首领,初时只是摄政王府影卫,后助赵渊组建“潜鳞”,是其最信任之人。因其人皮面具不离身,除却那手套外,无人知晓他真正的长相。
潜鳞,顾名思义,无影可溯,无迹可追,普天之下唯帝命是从。名义上是禁军之一,实际地位高于禁军,是丰庆帝的心腹。
若她所言为实,意即他唤了十年父王之人,永安帝和昭文太子都不曾疑过之人,早在十三年前便派隐知秋深入南琉,得碧落断肠草的同时毁田杀人,意图抹去一切痕迹。
十二年前,摄政王赵渊至西凉,赐天子酒,送不归人。
十年前,为绝后患,初承帝位的赵渊封关锁国,不见南琉。
此后十年,琉人再不入九州,大辰再不知碧落断肠草……
萧西眸光忽闪,许久不得平静。
他既知自己身份,从来无心皇权,若说南渊君如此大费周章是为搅弄大辰朝堂,未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反倒是沿途所见所闻一而再再而三说出他的不同寻常,说他重情重义,将父亲之言一记二十余年,反而更让萧西相信。
“君上早知家父之死别有隐情?”敛眉细思片刻,他朝南渊君躬身行礼。
对方并不见奇,只淡淡瞥他一眼,一边示意若菲退下,一边缓缓道:“孰真孰假,需贤弟自行判断。大辰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萧将军于孤有救命之恩,孤自当报之以醴泉。”
萧西不解其意,蓦然仰起头。
墨城的扳指轻叩在扶手上,清音声声锵锵不绝。
他眸光沉敛,正色道:“萧大人虽不知令尊昔年之旧事,孤却记得有位幼弟在朝中。孤今日许弟一诺――弟在朝一日,南疆一日无忧。”
此诺之重,非一语可尽诉。
萧 西两人眸光一颤,齐齐起身,朝墨城倾身作揖:“萧Z代大辰子民拜谢君上。”
玉漏声声别芳辰,萧西正想问南渊君接他两人来此“其二”为何,珠帘被人掀开,内侍碎步走了进来。
“君上,晚宴已齐备,可要传膳?”
墨城朝他轻一颔首,转头朝萧西两人道:“时辰不早,若贤弟不弃,今日且住在行宫,明日再议其它,如何?”
萧西两人目光交汇,齐齐颔首。
第二十八章
“凤娘娘呢?”
落霞偏厅,烛光熠熠照瓷盏明珠色。几样精美的小菜装在温润清雅的碧色瓷碗中,色泽香绕,只等贵客上桌。
左右两名侍女躬身候在门边,闻言低垂下眼帘,一边朝墨城行礼,一边道:“回君上的话,凤娘娘方才让小昭来传话,说是今儿个身子不适,不好扰了贵客。”
许是顾忌旁人在场,墨城没再多言,只关照内侍备下凤娘娘爱吃之物,趁热送去她房中。得内侍一一应下,他才转身招呼萧西两人,一边落座,一边吩咐内侍上菜。
内侍侧身朝向门外,轻轻一击掌,五六名婢女立时端着佳肴鱼贯而入。
看清桌上菜色,宋离不自觉一怔,转身朝墨城道:“君上偏爱大辰风味?”
彼时墨城正细品莼菜鲈鱼},闻言轻放下汤勺,颔首道:“南琉口味既酸且辣,你二人怕是吃不惯。不过,”他蓦地转身看向萧西,笑道,“如此良辰幸事,若是贤弟有心想尝一尝南琉风味,倒不如吃一盅孤亲手酿的杨梅酒,如何?与西凉烧刀是全然不同之物,孤的杨梅酒,更似江南杏花烟雨柔。”
萧西两人无有不应,急放下茶盏温声致意。
不多时,婢女取来夜光琉璃盏,替三人一一斟上杨梅酒。
杨梅酒色艳,配上琉璃盏更显风情无双。
三人推杯换盏,自漠漠西凉至碌碌京城,自潇潇南州至遥遥南琉,仿如高山遇流水,频生相见恨晚意。
及至半夜,春月中空悬,萧西举盏望月,朝墨城道:“君上政事繁忙,仍有闲情自酿美酒,大辰君子之风,不及君上。”
墨城抬眸掠过他二人,沉吟许久,欲语还休。少时,他抬眸看向萧西,墨瞳潋滟道:“陆羽知茶,杜康知酒,萧西知孤……”
庭外落英随风舞,漫山青梧醉。
不等萧西应声,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空盏对春月,慨叹道:“萧将军在天之灵,得见今日,当能安息……”
一轮春月轻入盏,晚风微拂,萧西的酒盏里泛起涟漪一片。
西凉寒风烈,萧Z错眼成Z之。若父亲知晓他认贼作父十余年,不入故土,不祭先人,直至今日方知碧落断肠草……可能安息?
杯酒入愁肠,春夜同萧瑟。不思量,自难忘。
连饮数杯,萧西的颊边泛起细微酡红,眸间跟着泛起潋滟水色,如同山岚霭霭写意。
月下对酌觅知音,若是过量反而少了意蕴。
见他已有醉意,墨城命人收起酒盏,又嘱咐内侍近送两人各自回房。
随侍婢回到房中,宋离依旧放心不下。问清膳房所在,她让对方自去歇息,自已则转道小厨房,煮了一盏醒酒汤。
直至春月西落,她才身披月华缓缓归。
萧西所在的小院里,残月挂稍,枭鸟夜啼。
她捧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推门而入,正见月华泛轻波,残月落疏影。银色月华掠过恣意舒展的芭蕉叶,其后春光不顾的暗影里,一抹修颀身影正静坐九转回廊侧,如青竹昭昭映月,任夜风拉扯依旧不动不移,不知已举目望月多久。
皎皎春月漫无边,习习春风笑多情。良辰春夜月,萧西依旧夜难成眠,形单影只。
袅袅热气四散,宋离依旧驻足廊下,凝目九转回廊方向。
十载光阴同流水,不可尽数的无眠夜,她也曾一人望月,枯坐到天明。
彼时年幼,“不如同去”的想法曾无数次浮上心头,每次又因恩师和千里之外的惦念隐作梦里烟尘,枕边清泪。
如今落霞之事未了,昔年真相又似疾风骤雨急赶而来,易地而处,她又如何能安枕?
思及此,她轻眨一下眼,隐下眸底盈盈,提步朝萧西走去。
盏中的醒酒汤早已凉透,加之萧西目色清明,并无醉意,她将汤碗放到一旁,敛袂坐到他身侧,而后轻挽起衣袖,伸出手,轻覆住他交叠在身前、沾了夜凉的手。
萧西敛在睫影下的墨瞳重重一颤,而后如梦方醒般陡然转过身,看向她的同时,翻转手背,蓦地扣住她掌心。
四目相触,他眼里的山岚写意倏然四散,取而代之以皎皎春月映春湖,细风微拂便能引涟漪成潮涌,轻易便能叫人沉溺。
与此同时,扣住她五指的力道亦陡然加重,好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
“明月……”萧西的音色沾了夜凉,入耳如同秋水清冷。
春夜总多情,如是月色配以如是眸光,“明月”二字入耳的刹那,宋离只觉心尖处蓦地一抽,心绪百转悉数化作绵绵涩楚,叫嚣着肆虐过心间。
被萧西扣住的手指下意识一蜷,指腹划过掌心,名为岁月的茧子拦住指尖去路,无声宣告横亘在两人面前的十载光阴。
褪去华服那一日,她将“明月”二字连同京城种种一并埋于苜蓿山阴,从此再不曾提起。若非萧西,她以为世间再无人记得,迢迢如同前世的昨日里,她姓张、名晔,是大辰国的明月郡主。
十载悠悠同流水,她不曾忘记,千里之外的Z哥哥姓萧名Z,是定远大将军萧远之子。如同萧西一刻不敢相忘,晔晔照夜,是他的明月。
尘世路茫茫,因为彼此,他二人回身有来处。
夜鸟栖落丛林稍,清月无声照。
月光绕经芭蕉投落向九转回廊,掠经萧西身侧,他腰间的明月玉佩忽而绽出一片润泽辉茫。
辉茫跃入眼帘的刹那,宋离陡然醒转。如今两人身处落霞行宫,并不适宜忆往昔、叙别情。
她垂目瞥向萧西腰间,敛眉思忖片刻,轻道:“……非你之过。”
萧家倾颓非你之过,明月蒙尘非你之过,认贼作父亦非你之过……
萧西的目光顺着月华投落在她盈盈横波间,闻言倏地一滞,眸光陡然暗敛。
其间是非忠义难断,过往历历,岂是一句“非你之过”得以抚平?
春月照无言。
直至“你待如何”四字落入耳中,他手指微蜷,蓦然抬眸看向宋离。
他二人自相识之日便是如此,无需多言,便知对方意。
是以萧西听得清楚,“你待如何”四字不止于父亲之死,不止于昔日真相。
浮云遮月,院中只她美目盈盈。
萧西沉吟半晌,徐徐开口:“齐物庄设立最初,一为全故人旧愿,二为给明柳几人一处栖身之地。多年之后才知晓,京城浮华地,‘二皇子’注定无法独善其身。我本无心与物竞,奈何鹰隼竞相猜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唐代.张九龄《归燕诗》……”
他微微一顿,握着宋离的五指蓦然收紧:“世道如此,那些错了的、冤枉的、背负的……总要有人替他们说话。若天理昭昭不在人心,只在皇权,便是覆了这皇……”
“锵锵――”
恰在此时,一道清悦弦音随同习习晚风越过巍巍朱墙,破开寂寂夜色,悍然落入两人耳中。
萧西两人目光交汇,齐齐变色,陡然抬眸朝声音来处望去。
南端不远处,泠泠清音若山间冷风,煞了春夜月。
明明落英习习正婵娟,风里的箜篌声却声声哀婉如诉。
“这个时辰,”宋离举目望向月影憧憧处,轻道,“……是凤娘娘。”
除她之外,这行宫里怕也无人敢扰墨城清梦。
“走,”萧西站起身,“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步出院门不多时,眼看南院近在眼前,两人被值夜的侍卫拦了下来。
“萧大人,”知晓他两人是君上的贵客,侍卫躬身抱拳,极为恭谨,“落霞行宫地处偏远,又在山腰上,时有鸟兽夜半出没。若有急事,让小人代劳便好。”
萧西不予为难,只朝侍卫轻一颔首,抬眸朝他身后道:“许是夜半无眠之幻,方才似乎听那院中有丝竹雅音传出?”
侍卫转身一瞟,颔首道:“大人没听错,凤娘娘善箜篌,时常夜半弄弦。”
“夜半?”宋离下意识蹙起眉头,“为何要夜半抚弦?”
“白日里往来者众,娘娘怕弦音扰人。此处寝殿偏远,入夜后少有人至,如此便不会扰了旁人。”
宋离:“……娘娘平日里弹的曲子,也和今日这般无二?”
侍卫一怔,侧耳倾听片刻,摇摇头道:“今儿听着轻快不少。许是娘娘知晓宫中来了贵客,心中欢愉之故。”
轻快?
宋离两人皆通音律,闻言不免心惊。若此刻的曲子称得上欢快,往日里的调子会是如何哀哀欲绝?
他人口中琴瑟和鸣一双妙人 ,凤娘娘得墨城万般偏爱,何至于此?
“凤娘娘,”宋离斟字酌句,试探道,“平日里身子可还好?”
侍卫敛下眸色,神情倏然黯淡:“凤娘娘素来体弱,将养多年也不见效。不瞒夫人,君上已遍访南琉名医,依旧无甚效用……”
宋离轻轻颔首。
“阿原”既知萧西身份,此前沈环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她通岐黄之事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无怪乎白归一会特意提及“萧夫人”何在,怕是墨城遍访南琉医者无果,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欲找大辰医者前来一试。
――此便是墨城寻他二人来此的第二桩事。
只是……宋离细听弦音,眉心愈发蹙拢。
心疾难医。
凤娘娘心中所念,怕已成执。
第二十九章
本以为见到凤娘娘还需费些功夫,不想几个时辰不到,宋离便在早膳时分见到了这位“幽独空林色”的妙人儿。
彼时她和萧西将将行至偏殿正门,抬眸便见廊下落了一顶华美无双的春花轿。
春风恰拽起轿帘一角,暗香浮动,春光迫不及待一涌而入。
花香掠过鼻下,宋离下意识驻足。
还没看清轿中情形,一道暗影倏然罩落,抬头再看,却是墨城不知何时越过他二人,倾身掀起轿帘。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两汉《青青河畔草》。
阙兰若抬眸望来的刹那,宋离忽而明了何为冰肌玉骨桃花面,何为姿容绰约同仙人。若要一一细数,鬓边垂绦花簪,耳下L莹明珠,周身云纹锦衣倒不似世无其二,只放她身上,多一分则赘,少一分则乏,非得如她这般,才知何为六宫粉黛无颜色。
观气色、听声息乃医者寻常。
宋离细看凤娘娘颜色,却见她举止从容,神态大方,全不似久病无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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