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小四面露不解:“宋姑娘何出此言?”
宋离秀眉微敛,摇摇头道:“落霞城春汛在前,民乱在后,此间事已惊动沈、吴两派,各州府都已接旨议治乱之法,都督府怎可能置身事外?是赏是罚,都该有个说法才对。”
即便周谦益上呈的折子里一句未提都督府之功,事情发生在南州,丰庆帝又生性多疑,怎会不过问萧西在其间扮演的角色?
圣心难测,久不闻旨意或许并非好事。
房中一时杳然。
直到茶香袅袅四散,凝思许久的萧西倏然回过神,转身朝小四道:“取纸笔来。”
小四一愣:“爷要写折子?”
萧西不置可否,只转身朝向霞光漫天的窗外,凝望波光潋滟的华琉河许久,缓缓道:“南州虽非虎踞龙盘之地,倒也风清水暖,四时皆景,吾心甚悦。”
小四小五不知所以,忍不住面面相觑。
萧西不以为意,不紧不慢道:“是以,Z之欲奏请……”
宋离眼见他张开双唇,似要说出“父王”二字,嚅动半晌,终只是黯然垂首,轻扯了扯唇角,徐徐道:“是以,Z之欲奏请圣上,赐华琉河畔良田百亩,以作陵寝之用。”
“陵寝?!”小四小五神色大骇,“爷,这是何意?”
自家爷年不及而立,何以念起百年之后,陵寝之事?
另侧的宋离却不见怪,抬眸扫过他两人,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萧西,垂敛下眸光,不置可否。
请旨于南州修建陵寝,一为告知丰庆帝,他虽有嫡子之名,并无心京城风月,只愿安居南州一隅。二来……宋离眸光忽闪。
那些尚不能示于人前之事,便应循地下之法。
落霞行宫未尽之语,她或已有了答案。
“小五,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启程回长洲。”
不等小四小五收起脸上错愕,萧西已不慌不忙提起笔。
宋离亦提步上前,一边挽袖研墨,一边偏过头观他笔下行云。
春光悄然覆在她纤若蝤蛴的脖颈边,细风拂动鬓边发,送来春柳清新,亦卷起文墨缱绻。颈边青丝漾,依依好似新柳照春水。
小四两人正讷讷于红袖添香之美,走笔如飞的萧西已轻放下兔毫,抬眸朝他两人道:“另外备些元宝纸钱,明日要用。”
“明日?”小四一怔,脱口而出道,“爷,明日是春分。”
春分是爷的生辰,亦是爷从不展颜之日。
即便今岁不在京中,且有宋姑娘陪在身旁,何至于先想起陵寝,又想起纸钱?他二人在南琉经历了何事?
没等他看清宋离的神色,萧西已抬眸望来:“春分如何?”
小四又是一愣:“爷,要在春分这日出门?”
触及小四眸中惶惶,萧西后知后觉他忧从何来。
诸多春分日,他醉卧断壁颓垣间,举目琼楼玉宇,俯首春草离离。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只是今年他无需形影相吊空对月。
思及此,他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看向宋离的同时,颔首朝小四道:“时近清明,纸钱是祭奠家中长辈之用。”
小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宋离,眸中不解更甚。莫非是要祭奠宋姑娘家的长辈?宋家长辈的忌日也是春分?是巧合,还是……?
萧西却无解释之意,只又问宋离道:“正巧有杨梅酒,明儿个一并带上?”
宋离的眸底掠过一阵春寒瑟瑟。春分是父母忌辰,亦是萧西生辰,她如何能因几之悲剥夺他人生辰之乐?
眼角余光里映入萧西明眸皎皎如曜。
易地而处,她又何来心思享生辰之乐?
她抬眸看向萧西,轻轻颔首:“好。明日辰时,苜蓿山脚不见不散。”
*
回到长洲已过亥时,宋离忙碌到夜半才匆匆就寝。
惦记着萧西生辰,卯时刚过,她迎着未散的晨岚去往南街早市,同交好的掌柜买了半斤沙米磨成面,步履匆匆而归。
沙米糕是西凉小食,宋离也只在幼时尝过宋莸氖忠铡
宫里的萧西是不忆过往的赵Z之,赵家嫡子不偏爱西凉口味,亦不会对西凉物事多留意半分。如今身处千里之外,若能一品故乡味,或也能算作因祸得福。
灶头炊烟升起又袅袅四散,笼里的沙米糕熟了又冷,冷了再热。如是三番,直至米糕凉透,宋离揉着酸痛的脖颈仰头望向窗外高升的春日,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世情总无定数。
怕不是那道早该到来的圣旨,姗姗来迟直至今日才抵达 ,不然萧西不至于无故爽约。
她在灶前发了会怔,而后提起锡箔纸钱等一应物事,提步往苜蓿山阴而去。
春草落影,昏鸟栖枝。
熟悉又清浅的脚步声响起时,新月已在她身后落下一道纤长倒影。
萧西并未出声,只提步走到她身侧,垂目看向夜幕里的两座墓碑,而后轻放下杨梅酒,倾身伏地,久跪不起。
直至枭鸟夜啼,宋离沁凉的指尖落到他肩上,他才浑身一颤,仰起脸看向对方,眼眶里已然嫣红如桃李。
倾过三杯酒,萧西伸出手抚过碑上铭文。
“孙慈珍?”他的指尖蓦地一顿,“……孙太医?”
宋离顺着他的指尖垂目看向月光斜照里的墓碑,眸光暗敛,久未出声。
接明月郡主来此世间,任牙牙学语的她自行出入太医院,一次次破例纵容,一次次苦口婆心……东宫之乱时放弃大好前程一路护送她至南州,蛰居偏远之地十年直至客死异乡……孙太医待她之义,岂“师父”二字可说清?
“他……”萧西微微蹙眉,转身朝宋离道,“是先太子南巡时从劫匪手中救下,又为他所救,最后带回宫中,常出入东宫那位?”
宋离的目光停在月色流连处,神色晦暗不明。萧西收回手,与她并肩静坐在墓前。
直至拂过颊边的风里染上春夜微寒,投落向墓碑的月华凛若寒霜,盘桓而至的枭鸟声声哀婉如低诉,他举目望向天边月,轻声道:“子夜时分来了两道急文。”
宋离轻眨一下眼,偏头看向月光描摹的侧颜。
“代替李冀出任落霞知县之人,如明桦所料,是应昀大人。”
没等宋离出声,萧西忽地黯然垂首,隐下眸底错杂的同时,声调徐徐道:“第二道文是圣上亲笔,说皇后娘娘身体抱恙,责令二子不日归京。”
宋离:……
他两人适才知晓一些事,还需确认更多事。之后的许多事,更适宜离京千里来筹谋。
此诏来得急,是丰庆帝有所感,还是后知后觉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能“看顾”?毕竟那个华美无双的金笼里,潜鳞戢羽,遍地是耳目。
“吴后身体有恙,是真是假?”
萧西眉心微蹙,摇摇头道:“自嫡长子去后,吴后时常缠绵病榻。如今又是春日,病情反复并非不能。”
宋离轻轻颔首:“她待你如何?”
萧西眸光微敛。初入摄政王府时对他的防范是真,此后多年的看顾与照拂亦不为假。彼时吴王妃刚历丧子之痛,待嫡长子之情半数转嫁至萧西身上,于明月离去后的他而言,正如旱地及时雨。
“……待我不薄。”
十年父王清算不出,十年母后又当何以偿还?
思量片刻,宋离伸手探向萧西:“何时启程?”
萧西眼里的错杂更甚:“后天一早。”
月光昏沉,宋离看不清他的眼色,只轻轻颔首,而后握拢他的手,轻道:“我与你同去。”
“不可!”萧西脱口而出,似早在她开口前就已想过答案。
宋离双眸忽闪,凝望着婆娑月影下的人,许久不语。
头顶的枭鸟盘桓不去,她终于听懂风里哀婉,声声皆是泣别离。
许久,她敛下眸光,轻勾住萧西小指指尖,缓缓道:“师父是京城人士,因我之故才飘零异乡十年不得归,送他回乡是我分内之事。”
萧西环住她指尖,眸中沉敛并不见舒缓:“我替你送他回京。”
宋离动作一顿,指尖松开的同时,眼底忽而泛过铺天盖地的怆然。
寒凉月色倒映凄凄暗影于眸底,此间悲意让萧西心尖发颤。
“Z哥哥,”宋离凝眸而望,“来日九泉之下复相见,明月何以见故人?十年苟安又忘祖,奈何桥头,故人且都看着呢……”
夜风习习如诉,心尖上的涩楚化作凛凛寒风,倏然倒灌进心口。萧西凝眸望着宋离,许久没有开口。
他迫不及待想要知晓西凉城里的真相,明月何尝不是?
昔日朝堂君臣相须,帝位本是囊中物,先太子昭文身体康健,何以情急至此?
彼时他常出入东宫,亦常闻先太子风姿。“忠君爱民”是他常挂嘴边之语,如是纯臣,怎会谋逆?
并非堪不破其间事,正因旧事罔罔,他心有惶惶,不愿明月涉险,更不愿他二人来之不易的重逢化作镜花水月梦一场……
“京中风云地,前路太过凶险……”
宋离眸光似水,并不否认,只道:“易地而处,Z哥哥当如何?”
萧西手指微曲,黯然不语。
宋离眸光不变,又道:“殿下,宋离只是你在南州偶然遇见,医术尚能入眼的医女。娘娘身子不适,殿下心急如焚,无有出力之处,只能将南国医女带回……此皆殿下一片孝心。”
萧西的眉心紧紧蹙起,又在如水月色的拂照下徐徐舒展。
四目相触,他眸光轻闪,而后轻轻一颔首,幅度几不可察。
宋离的唇边漾出笑意:“今日为何事忙碌?”
“与小齐将军商议安南军之事。”萧西动作微顿,夜风里的声息忽而轻落,细微如同春风拂绿草,“还有黎白几人。”
宋离眸光微滞:“在都督府?”
萧西摇摇头:“齐物庄的铺子里。”
月光幽浮,月下人眸光暗敛,声色不动:“事关?”
萧西附耳低喃:“修陵之事……”
宋离眸光忽闪:“丰庆会不会……”
萧西轻摇摇头:“届时我已在宫中,他有何放心不下?”
夜风拂过春色万里,苜蓿山阴寂寂如故。
第三十三章
月上中天,萧西神色稍舒。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托在掌中,平举到宋离面前。
宋离举到月下细看,双眸跟着一亮:“这是,玉兔?”
萧西点点头:“宫外的庄子里还有一些,到时再给你。”
桃木清香轻掠过鼻下,宋离的唇角不自觉勾起。她将那小巧玲珑的桃木兔揣进怀中,又从袖中掏出一方自己的丝帕,一边展开,一边给萧西看:“原本是这只?”
丝帕里躺着一块初具雏形的桃木雕,正是那日她与沈环生隙时,梨香院阁楼里凭空落下的那一块。
萧西拢住她掌心,颔首道:“明日来都督府,后日一早启程。”
宋离一愣,摇摇头道:“明日还有地方要去。后日一早,都督府后门见,可好?”
萧西稍作思忖,而后轻一颔首:“如此也好。多带些秋装,回京之时或已入秋。”
“入秋?”宋离又是一怔,“不是直接回京?”
萧西扶她起身:“我们走东路,过青州。”
“青州?”宋离一个趔趄,险些摔进他怀里,“为何要过青州?”
淮水东南阔,无风渡亦难。淮水东端入海处,有巍巍高山入云端,连峰去天不盈尺。
青州东临林深庙集,自古便是文脉汇聚,富庶之地,书香世家中以簪缨宋氏为最。
十年春华同流水,长者依稀仍忆昔年,大辰文坛以宋氏为尊。文人墨客徘徊门下,“类宋”乃时人褒赏。
宋氏女子才情高远不输男儿。前宗文大学士之女宋依楚,礼部尚书之女宋雪芝,时人盛誉“宋氏双姝,星月同辉”。
世人知宋家女,不仅因其才情貌姝,更因二人夫家声名。
宋依楚夫张昭文,时大辰太子。宋雪芝夫萧远,时定远大将军。
十年淮水奔涌如故,青州东临再不闻书香如初。
萧西搀住宋离,敛下的眸光蓦然暗沉:“理应如此。”
幼年听过青州之事无数,只苦无机缘踏足。如今他与明月同在,怎能相顾而不入?
宋离被他握着的五指微微用力,神色迟疑道:“南州回京并不一定要过青州,若被有心人知晓……”
“无妨。”萧西轻摇摇头,“素闻东临雁荡山有寺名灵岩,很是灵验。儿臣听闻母后身体抱恙,忧心不已,特地转道东临,欲亲自为母后求取平安符……”
宋离:……
明月无声照,林间小道足音寥寥,只两道纤长身影并肩而行,迤迤朝山下而去。
同一时刻的山脚下,小四小五守着赤影和青骊,正百无聊赖举目望月。
小五随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晃悠晃悠凑到小四面前:“腿麻了没?”
小四斜他一眼,并不搭理。
小五转身看向暗影憧憧的半山腰,自顾自道:“十两银子,我赌宋姑娘和我们一道回京城。”
小四跟着转过身,盛着夜色的眸底浮出一缕猝不及防的怅惘。
小五眉梢轻挑:“舍不得宋姑娘?”
小四轻敛下眸光,依旧不搭理他。
“这是何意?”小五凑到他身旁,仰着脸问,“你既也认为宋姑娘会一道北上,如此落寞又是为何?”
许久,小四轻叹出声:“你莫不是忘了,京城不同于南州。爷在南州可自行其事,到了京中,连出宫都不得自如。”
小五一怔:“这可如何是好?”
小四神情唏嘘:“若是不同去倒还好,天各一方,相忘并非难事。若是同去……小五,咱们爷何曾 有过软肋?”
“咴儿――”
夜风轻拂,风里只有青骊嘶鸣不止。
*
翌日清晨,春日初升,宋离提着两坛杨梅酒,一路朝梨香院而去。
院里的姑娘还在歇息,香妈妈一人倚在门边,双目垂耷,很是倦怠。
瞧见宋离,她双眸一亮,忙不迭地迎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姑娘怎么才回来?这都十天半个月了,香妈妈的一颗心哟,没一日落到实处。”
宋离轻摇摇头,笑着应她:“妈妈莫忧,我没事,你家里人也都安好。”
“如此便好。”香妈妈拍着胸脯长出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她手里的杨梅酒,她眸光一滞,“姑娘今儿个是来?找贺先生?”
宋离提起杨梅酒,颔首道:“许久不来,先生莫要怪罪才好。”
“说的哪里话?”香妈妈侧身迎她入内,一边朝里间走,一边道,“贺先生最是疼你,怎会生你的气?”
行过脂粉弥漫的厅堂,穿过天光大盛的庭院,香妈妈依旧步履不停。莲步款款迈进梨香院后头的弄堂,七拐八折好一阵,她才在一处不起眼的平房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宋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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