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那道尖细的嗓声正属于高高瘦瘦的“左青龙”。
萧西打量的目光经由左青龙细若竹竿的臂腕移向匪首扁如刀切的面盘,悬起的心复又落到实处。
借由山势装成人多势众,再由夕照晃花人眼,此举虽高妙,却也显出这群“山匪”的中空与不成章法。
看他几人模样,与其说是穷凶极恶的流匪,倒不如说是田中欠收的农人,许是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也未可知。
不等萧西琢磨出二三,林森已凛然上前,朝他三人怒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拦官家车马。”
“哈哈哈――”
领头之人尚不及出声,两名护法已笑弯腰。
高瘦青龙上前一步,挑眉睨过山下众人,尖声尖气道:“拦得就是你官家的车马。这年头,除官家外,谁还会从此地入东临?”
第三十五章
“嗦什么?”
没等萧西琢磨出“青龙”话里的深意,领头之人忽而失了耐性。
他扬手一挥,粗声粗气道:“今日来得早,一会还赶得及回家吃饭。兄弟们,冲啊――”
以匪首为中心,啸叫声环绕群山复又响起,渐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里涌出高矮胖瘦的人,各个高举长刀,龇牙咧嘴直奔山下而来。
晃晃夕照,层层林波,乍眼望去如有千军万马,声势极为唬人。
“爷?”
见是一群没有章法的散兵游勇,小四小五反有些放不开手脚,只得转头看向萧西。
萧西举目环顾,而后冲匪首所在处抬了抬下巴,飞快道:“留下青龙白虎,别伤人。”
“是!”小四小五齐齐颔首。
下一瞬,赤影和踏雪背上一轻,扬起的鬃毛还不及落下,两道身影已如鸿羽破开悠悠林风,掠过婆娑树影,落定在横出的山腰巨石上。
“你们要干什么!”
片刻前还威风凛凛的匪首看见顿然出现的少年,下意识后退一步。适才扬起长刀,两名少年已飞身而至。他只觉颈边轻掠过一缕凉风,不及出手,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眼角余光里,与此同时,一缕碎发划过颊边,颤颤悠悠坠了地。
若是那凉意再近一寸……
“哐啷”一声响,长刀坠地,匪首双腿发软,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啊――”身后传来青龙和白虎的惨叫声。
他双 瞳骤缩,回身一看,却见那两名少年已移形换影至身后,一左一右梏着青龙和白虎,眼下正满脸无奈看着瘫软在地,厉声尖叫的两人。
匪首陡然回神,顾不得旁人死活,拎起长刀连滚带爬而去。
“哥,就这么让他跑了?”
小五将“白虎”扔到地上,狠狠瞪他一眼,神情很是不满。
“听爷的。”小四提起“青龙”,三两轻点回了山下。
“啊――”
两声惨叫划破深林,无需安南军动手,前赴后继的山匪已纷纷刹住脚步,又后不约而同四散而去。
“爷,追吗?”小五把白虎扔下,兴致勃勃便要去追人。
“不必。”萧西睨向瘫软在地的两人,摇摇头道,“林中地势复杂,不宜在此时深入。先问过他两人再说。”
小五得令,寻来破布阻断他两人惨叫的源头,又和小四一人一个提到马背上,神色不解道:“爷,此地离东临不远,怎会有山匪作乱?”
小四举目望向山匪离去的方向,补充道:“看他们熟门熟路的样式,应当已得手过多次,也不知是哪些官队遭过贼手。”
“官队?”车窗帘被人一把掀开,宋离探出头,蹙着眉道,“小四,之前你说在驿站遇见了何人?”
萧西眸色骤沉:“若没被我们碰到,今日路过此地之人极有可能是现下还在驿站里的兵部中人。”
“兵部?”小四小五怫然作色,“兵部辎重岂可儿戏?这些山匪,要造反不成?”
林深草茂暮色压枝,如同萧西的墨瞳沉不见。
他垂目思忖,许久没有言语。
*
“老巴?”
“是、是我。”
雁荡山脚下,灵岩客栈的柴房里,高瘦黝黑的青龙不停往墙角挤,不敢直视神色如常的小四,生怕一个对视就被灭口。
小四轻一颔首,居高临下道:“东临人?”
“不、不是。”老巴浑身一哆嗦,抬眸瞥他一眼,又飞快摇头。
两人的反应别无二致,小四耐心渐消,挑眉道:“不是东临人,那是哪里人?”
“我、我二人是南琉人。”老巴一边斜眼瞟他,一边壮着胆子开口,“小乙和我都是从琉国来。”
“哦?”小四眸光愈沉,“不知两位是南琉哪里人?又是为何要来我大辰境内?”
老巴两人又是一阵抖动,身后的稻草跟着一阵O@。
少顷,他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就、就是华琉河对岸,坐、坐黑船过来的。”
“黑船?”小四剑眉轻挑,不紧不慢道,“不知贵国君上尊讳为何?”
老巴两人目光交汇,眸光复又闪躲不已:“我、我二人来青州日久,已不知南琉近况。”
小四:“……既是琉国子民,为何又要打劫我大辰官车?”
“只、只要成功一次,弟兄们可半年无忧。”
“你们……”
没来得及细问,只听“吱呀”一声响,萧西和宋离推门走了进来。
不及开口,宋离径直绕过他,朝老巴两人说了一通他听不懂的话。
老巴两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来青州日久,连南琉话都不会了?”萧西骤然开口。
老巴两人一怔,双脸立时涨得绯红。
青州与琉国相距甚远,大辰与南琉又久无来往,谁成想此地竟会有人通南琉语。
不知所措之时,那刚进门不久的公子哥再度开口:“为何做贼?”
老巴两人梗着脖子默不作声,如同被人点了哑穴。
宋离退身至萧西身后,打量片刻,不紧不慢道:“东临人均良田过亩,看你二人样子,莫不是贪心不足,被家人赶出了门?”
“良田过亩?”身形矮胖的白虎蓦然昂起头,恶狠狠瞪她一眼,厉声道,“姑娘怕不是醉心诗词歌赋,久不闻窗外事日久,也不知我东临今日之景……”
“你东临?”
“小乙!”宋离不及细问,老巴已厉声打断。
后知后觉说漏了嘴,小乙脖颈一缩,像只鹌鹑似的蜷在稻草堆里不吭声。
萧西双目如炬,凛然凝向老巴。
老巴不自觉吞了好几口唾沫,一双三角眼左右来回徘徊了好几次,最终落在萧西脸上,小心翼翼道:“贵人见谅,小乙年纪小不知事,别和他一般见识。”
萧西依旧凝眸不语。
老巴再度扫过左右,哆哆嗦嗦道:“山上落寇之人,皆是家贫无田,不得已而为之。”
萧西眉头不舒:“为何装成南琉人?”
触及他眼里凛寒,老巴不自觉一颤:“回大人,是怕万一被抓会累及家人,若说是南琉人,则无人会深究家人之责。”
宋离眉梢轻挑。
若落草为寇之人是东临人,当地县衙认出他几人身份应当不是难事。南琉与青州素无往来,是何人告知他们伪装成南琉人便可万事大吉?
可她几人此行只求避人耳目,若是牵涉过多,会否得不偿失?
“小四,”萧西忽而开口。
“爷?”
萧西指向蜷缩成团的两人,沉声道:“把他两人送去东临县衙,留信说明山匪一事。”
“是!”
宋离轻舒一口气。
她能看出之事,县衙中人自然也能看出。如萧西这般安排,既能解决山中匪患,又能隐匿行踪,是为两全其美之法。
“若县衙中人问起,是何人抓了你们……”萧西拎起墙边木柴,抛入空中,又稳稳接住,拿在手中若无其事地把玩。
“我两人全程皆被蒙着双眼,什么都没看见!”无需对视,老巴已连珠放炮做出保证。
萧西轻扯唇角,扔下木棍,转身示意小四接手。
无需他再吩咐,小四拿起破布重又塞回到两人口中:“爷,我和小五去去就回。”
萧西两人并肩步出门外,举目遥望巍巍雁荡,灯火人家。
漫天星辰交相辉映,只待明月出东方。
“素闻灵岩峰上观月甚美,卿卿可愿一道上山?”
宋离映着灯火的浅眸蓦地一颤。
雁荡山巅灵岩峰,草茂林深处,依稀仍闻风里丝竹,琮琮清音经年不绝。
――宋氏书院,“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昔年宋门之首宋瑾书惊才绝艳,师弟贺敛光才追子建,南贺北宋一时佳话,引多少文人墨客竞折腰。
宋家祖宅虽在东临城内,宋氏书院却已近在咫尺。
宋离不曾开口,萧西心如明镜。
“可要等一等小四小五两人?”
“无妨。”萧西笑意盈盈伸出手,“他二人还要连夜去县衙。山道偏窄,三人同行太过拥挤,卿卿与我刚刚好。”
宋离敛下眸光,但笑不语。
**
“明月不曾出过宫,不知长河落日之壮阔,不知连绵山川之巍巍。雁荡山间风与月,是娘亲迄今念念不忘之瑰丽……”
“雁荡山?”母女两人信步御花园,满目花红柳绿,“娘亲,雁荡山上可有如是百花开?”
宋依楚举目环顾四处,眸光倏然暗敛:“雁荡山上草木欣荣,却无此处盛景,亦无百花争艳……”
“既无百花开,春日又有何意趣?”小明月不解其意,歪着头看向娘亲。
宋依楚并不见怪,笑着抱她起身,又抬眸望向宫墙外,目光倏然悠远。
“山里有野草成簇,有鸟雀成群,有春风十里挟书声琅琅,有少年芝兰成明日将相。晔儿,”宋离依稀记得娘亲彼时目光,疏阔辽远同今日之雁荡别无二致,“若有一日去青州,记得回宋氏书院看看……”
十载岁长,梦里宫阙。
昔日明月不能料想,十多年后踏足青州之人已非明月,已非张晔。
月色如水拂照雁荡山间,林风悠悠恍如故人呢喃。
踩过枯枝,绕过泥泞,穿过比苜蓿山阴更为茂密的杂草,宋离已然满腹迟疑。
“方才那伙计说,上灵岩峰只这一条道可走?”她转头看向萧西,“依宋氏书院之声名,怎会在如是偏僻之地?”
“宋……”萧西双唇微张,又蓦然收声。
宋离心口一沉,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视野尽头,一轮新月高悬山巅。道路前方不远处,一截被雷劈过的焦黑枯木横挡路中,正将视野里的新月一分为二,盈月蓦然成亏。
亏月正下方,一道爬满藤蔓的矮墙蓦然映入眼帘。墙下暗影憧憧,似与触手可及的明月清辉格格不入。
宋离的双目被那暗影所灼,双唇微张,许久发不出声。
娘亲善丹青,宋氏书院曾无数次见诸于娘亲笔端。
月下日出,夏雷冬雪,宋离见过各个季节、各种模样的雁荡山巅,却不曾见过眼前之景。
春草如席,藤蔓如瀑,月影凄凄照归人。
前方那道若隐似现的凋敝檐牙,莫非就是娘亲念了一生的宋氏书院?
第三十六章
灵岩峰下旧书院,泠泠夜色漫无边。
萧西恍见招招白幔迎风舞,万里黄沙成皑雪。又见半城宫墙照白昼,灼火连天成颓垣。
宋氏书院,多少将相少年时?如今离离春草生,再不复昔日南贺北宋之盛景。
憧憧暗影落斑驳,亦落在两人空不见底的心上。
“去前头看看?”萧西走到宋离 身侧,声若呢喃,好似夜风习习如诉,一不小心便会惊扰不得安息旧魂灵。
倾颓而已,何以生悲?
宋离的目光随同一只不知归的夜鸟盘桓过凋敝颓垣,最后被那冷月所灼,不自禁轻眨了一下眼。
“好。”她低敛下眸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
萧西没再出声,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牵起他的手,并肩朝荒芜处走去。
不多时,焦黑的枯木近在眼前,萧西步子一顿,提起头的同时,蓦地“咦”了一声。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眸光紧跟着一滞。
枯木前方不远处,隐隐似有烟火袅袅升空。影影绰绰处,若有似无的说话声穿过漫漫夜色,幽幽落入两人耳中。
“有人?”她偏头看向萧西,“是山匪还是?”
萧西摇摇头:“听声音应只是寻常百姓,去看看?”
若是寻常百姓,会否是宋氏书院故人,迄今流连不去?
宋离眸光微颤:“走。”
月下两道身影步履如飞。
*
“文公保佑我儿夜夜安寝……”
“文公保佑我老文家一举得男……”
“文公保佑我相公身体康健……”
“……”
圆月下,枯木旁,宋氏学院旧门庭,一群信众口中喃喃,正虔诚跪拜。
他们所叩拜之人……宋离的视线穿过缭绕香火,看向宋氏书院旧门庭。
门庭正前方供着一尊泥人,既不似菩萨,也不似观音。面目虽然难辨,依稀可见是个执卷在手的读书人。
受供之人虽是文人,信众所求却是五花八门。
只片刻功夫,宋离已听见求子求财求平安者,却不闻“状元及第”、“一举夺魁”之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今日是,”宋离举目望向天边月,“十五?”
萧西颔首:“这是哪路神仙?为何要在月夜敬香叩礼?”
“无知者休得胡言!”
恰有耳聪目明者听见他两人口中“闲言”,放下手中香烛,气势汹汹跑了过来。
抬眼见来人年不过十五六,长的眉清目秀,穿的老气横秋,萧西不自禁一愣。
“少年郎,”他提步上前,一边拱手,一边将来人上下打量,“如此春日良辰,你一不读书习字,二不迎风赏月,却来此处求神拜佛,这是为何?莫非此人,”他举目望向廊下,“是文曲星君?”
少年十五六,真是舞象射御时,若是参拜文曲星君,倒不算出格。
少年微微一顿,回身张望片刻,想了想,颔首道:“类同。”
“类同?”萧西抬眸扫过“木氏书完”四字,问他,“小公子莫非也是这书院里的学生?”
“书院?”少年蓦然挑眉,“既是他乡客,又为何要夜半来此荒山?”
萧西眸光微敛:“何以见得我二人是他乡客?”
少年睨他一眼,不屑道:“若是山中人,又怎会不知东临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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