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九曲回廊照清池,池中游鱼正相偎。风乍起,一池春水如皱,滟滟随波千万里。
正堂近在眼前,宋离敛目站在廊下,垂着身侧的双手蜷起又松开,如是数次,依旧没能举起手。
精心照料宋宅之人,是流连不去,夜夜悲泣的故人,还是另有玄机?
若是故人,她当如何相见?
“天色不早。”萧西垂眸看他 ,恍若未闻她神色变化,声调平缓一如往常,将将能抚平她经久不散的心湖涟漪,“先拾掇拾掇,如何?”
宋离指尖微蜷,而后仰起头,朝他轻轻颔首:“好。”
拾掇完卧房内外,暮色已四合。
长夜漫漫,只不知那“鬼魂”会从几时起夜哭。
翻遍府中上下,两人只在厨房里寻出两罐陈茶还留有余香。
洗净茶盏,泡上热茶,两人将房中物事恢复原状,而后端着热茶轻手轻脚去了视野开阔的后院。
宅中上下空无一人,若那魂灵要从后门出入,莲池水榭是必经之地。再者,水榭离前庭后院都不算远,若有鬼影飘,他两人必也能一眼看见。
若无“故人”造访,此处也是听风赏月的好去处。
清风袅袅,茶香习习,两人举杯对月,忙里三分闲。
“……老二老三都在京中,若有什么事,与他们商议便是。”
宋离举杯轻啜,颔首道:“他二人也是宫中侍卫?”
“不是。”萧西摇摇头,“老大是将军府旧人,现在也还在西凉。京中齐物庄如今已繁碌过西凉,平日里都是老二和老三在打理。小四小五领侍卫之职,方便出入宫中。”
宋离再度颔首:“他们都是西凉人?”
“老二老三不是。他两人都是家道中落,机缘巧合下才为我所用。”
宋离正欲细问,一缕细风掀动帘幔忽如其来。
烛火熄灭的刹那,长风扫过莲池水榭,纤纤纱幔迎风扬起。
两人陡然噤声。双眼还没来得及刚适应周遭,暗中浮尘又起,一时古槐沙沙,垂柳绕风,暗影憧憧好似魑魅横行,久不止歇。
正当宋离以为柳影与纱幔便是宋宅冤魂夜行之真相,悠长舒软的晚风里忽而夹杂进一丝女子低泣,缥缈如同秋风哀婉,凛凛却比冬雪寒凉。
宋离只觉背上寒毛倒竖,霍然站起身。
萧西同样满脸骇然,紧握住她手的同时,凛然转身环顾四处,意图寻出声音来处。
暮春三月夜,宅中蓦然如秋凉。
第三十八章
风中低泣哀柔凄婉,如春风绵绵不绝,亦如春风飘忽不定。
萧西两人将将听出声音进了正堂,不及进门,低泣声又往西厢掠去。
刚追进西厢,哭声又从内室传来。
如是来回数次,循过大半座宅院,两人依旧一无所获。
及至一声清啸止于文公书房,万物归寂,整个宋宅只三两落英迎风起舞。
“这鬼魂,是想带我们来书房?”萧西两人站在书房门口,面面相觑。
他两人从不信怪力乱神,可那哭声掠过的每一处皆已被两人细细翻找过,并无任何可疑。若非鬼神,怎会无形无迹?若是鬼神,所求又为何?
便是诉冤,也该留下只言片语才是,只夜泣一场,有何用处?
“咚咚――咚――”
正当两人来回转悠,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门外忽而传来敲门声。落入如是春夜,真真突兀又惊悚。
“这是,”萧西掠至宋离身前,凛然抬眸望向大门方向,“有人敲门?”
荒废十年之邸,谁人夜半造访?
“咚咚咚――”
敲门声复又响起,宋离蓦然回神,探出头问他:“会不会是小四或小五?”
萧西摇摇头:“他两人不会这么快。”
他牵起宋离,一边朝大门方向走,一边偏着头道:“再者,若是他二人,也不会让你我去应门。”
宋离步子一顿,眸光微微沉敛:“除他二人外,可还有旁人知晓你我在此处?”
会否有人一路尾随,直至他两人翻墙进屋?
听懂她话中意,萧西亦是一怔。
若如此,那人的功力必定不俗,或许不在他之下。
“萧公子?”
久不闻声响,门外之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萧西两人齐齐变色。
来者虽是活人,却并非他两人熟悉的声音。换言之,彼时的猜测十有八九为真。来人不仅清楚他两人在此,还知晓他姓萧,若非尾随,何以知晓?
“走!”萧西眸光暗敛,一路急行而去。
宋宅内外无灯,门里依旧漆黑一片。
萧西让宋离藏身门后,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
门外烛火陡然映入眼帘。
他眯眼细看,原是个小厮高举着灯笼,伸长了脖颈左右张望。
“来者何人?何以知晓宅中有人?”
小厮被唬得不轻,双瞳骤缩,哆哆嗦嗦举起灯笼,圆睁着双目看向门后。待看清门缝后头不知何时多出的人影,他蓦然扬起唇角,一边倾身行礼,一边道:“萧公子!”
萧西不动声色:“你知我是谁?不知主家是谁?”
小厮躬身颔首,笑意盈盈道:“回公子的话,小人的主家是东临知县梁世安、梁大人。大人遣小的过来请公子,说是有位明公子在府中做客,提起公子在此处暂歇,想请公子过府一叙。”
萧西剑眉微挑:“明公子告知你们大人,说我在此处?”
小厮连连颔首:“听明公子说起,大人才知昨日扔在县衙门口那几名山匪是萧公子几人义举。梁大人说,几位公子于我东临百姓有大恩,为表谢意,他已备下好酒好菜,还望公子能给他个面子。”
萧西将他上下打量,却不言语。
小五性子跳脱,却不莽撞。若无特别情由,他不会说起山匪之事,更不会提及宋宅相关。
可如今他人还在县衙,即便梁世安设下了鸿门宴,他也不能不去。
思及此,他伸手探向门后,正欲摆手示意宋离藏好,对方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既如此,有劳梁大人费心安排,烦请小哥带路。”
*
春月挂柳梢,东临县衙门前,灯笼高悬,照如白昼。
随那小厮抵达县衙,萧西才知这县府衙门与宋宅仅一巷之隔,只因大门朝向不同,才显得相距甚远。
带路的小厮没来得及通报,一席月白色长衫的梁世安已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萧公子,久仰,久仰!”
萧西一边拱手回礼,一边抬眸打量。
梁世安颧高眉耸,鼻宽唇细,面相很是精明,体态却又丰腴圆润,似心宽体胖之人。
他躬身行礼时,萧西的视线已越过他,看向灯火通明的正堂。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悬着一张走笔恣意的《云鹤图》,右上方题曰:“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云鹤图》下方置了一张簇新的八仙桌。桌旁明烛高照,照得金盏银碗熠熠生辉,叫人不忍错目。
瞥见满桌大鱼大肉,萧西眸光骤沉。
东临半城百姓还在忍饥挨饿,身为父母官却能夜半飨宴,莫非这梁世安与李冀之流无有不同?
他垂目睨向梁世安,作揖道:“草民萧西见过梁大人。”
不等对方应声,他单刀直入:“听闻明公子也在府内,不知大人可否让明兄出来一见?”
梁世安直起身,又笑意盈盈迎他两人进门:“你二人刚刚好前后脚,明公子才走,萧公子你便到了。”
萧西心下一沉,一边扫看左右,一边道:“既然明兄已不在府内,萧某改日再来拜访。”
“公子留步!”梁世安大步上前,将将好挡住两人去路。
他恍若未闻萧西眸中怒意,一边倾身作揖,一边不紧不慢道:“明兄虽有急事,萧公子,这一桌饭菜不可浪费。萧公子替我东临解决山匪之患,于情于理都该受梁某一杯酒。”
萧西垂眸扫过盏中酒,忽然抬袖掩口,一边咳嗽,一边皱着眉头道:“多谢梁大人美意,只我二人初来东临似有些水土不服,实在没有胃口。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饮酒,还望大人包涵。”
梁世安动作一顿,却不动怒,只轻敛起衣袖,抬眸打量两人半晌,忽然道:“宋姑娘莫非就是明公子口中那位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萧西凛然抬眸,还没开口,双脚已自发侧移至宋离身前,沉声道:“大人何意?”
“萧公子别误会。”梁世安似乎并不觉唐突,依旧笑意盈盈摆着手,“不瞒萧公子,连夜请二位前来,替东临百姓道谢是一事,此外,梁某还有一件私事相求。”
“私事?”
四目相触,梁世安朝宋离憨憨一笑:“不瞒两位,家母如今年近古稀,身子是每况愈下。往年都是冬日犯病,开春便会好转,可今年,不知为何,身子一直不见好转。城里的郎中看了不少,却不见效果也没有。是以白日里听明兄提起姑娘善医术一事,私心里想着若能请姑娘过来瞧瞧我母亲……梁某知晓此举有不妥当之处,还望两位看在梁某孝心一片,不做计较……”
宋离两人目光交汇,双双蹙起眉头。
梁世安的种种举动皆不合常理,可小五来过县衙不假,同时知晓这些事之人,小五之外似乎也无旁人。
若是小五在上报医馆之事时恰巧听人提起梁母重病之事,为得梁世安相助,主动提起宋离善医并非不可能。
再者,大辰朝堂素来注重“孝道”,梁世安再如何贪敛民脂民膏,总不 至于拿母亲的身体说笑。
思及此,萧西敛目扫过八仙桌,推脱道:“大人,用饭只是小事,既然令堂身体不适,不如我们先去看望令堂?”
“萧公子高义!”梁世安连连鞠躬。待萧西再三催促,他才接过小厮手里的灯笼,点头哈腰迎两人入内。
“令堂,独居后院?”
一炷香后,萧西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时天不见月,开阔的庭院里只他几人的脚步声时起时落。烛火迎风摇曳,目之所及唯见野草萋萋。
“萧公子有所不知,”梁世安语调轻快,似乎极为愉悦,“家母性子安静,从来不喜旁人叨扰。前几年还在这园中种些花花草草,如今一病不起,园中才荒颓至此。”
“原来如此。”萧西心中稍定,转身示意宋离不要离得太远。
宋离刚要应声,眼角余光里忽而灯光大盛。
她抬眸一看,原是梁世安停下脚步,高举起灯笼,示意两人近前:“萧公子、宋姑娘,家母的小院到了,里边请――”
两人颔首以应,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梁母的小院颇为简陋,加之夜风凄凄,灯火靡靡,入目很是荒凉。
宋离心生疑惑,正欲开口问询,梁世安已先他两人推门而入,举起一豆烛火,转身朝两人行礼:“家母觉浅,现下怕已歇下。”
“房中还有几样拿得出手之物,”他转头朝向墙边书柜,低声道,“两位且先随意看看,容我问过家母,再请两位进门。”
“理当如此。”宋离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书柜,颔首道,“梁大人不忙,若是令堂已熟睡,明日再来便是。”
“有劳宋姑娘。”
等梁世安消失在帘后,萧西两人举起桌上烛台,仔细扫看左右。
许是老人独居之故,房里的装饰很是古旧,桌椅也不似正堂那般齐整亮堂。
唯一可看之处便是墙边那个黄梨木柜,如梁世安所言,那柜子里置了不少古物,瞧着成色不俗。
房里只有一盏烛火,两人一起走到墙边,凑得极近。
宋离就近拿起一本旧书。
萧西一边替她照明,一边随手拿起一方砚台。
不知是旧书之故还是砚台,亦或两者皆是,萧西没来得及看清砚台样式,却听“轰”的一声响,两人的脚下陡然空悬,劲风声霍然涌入双耳。
“小月!”萧西扔掉砚台,下意识伸手一捞。
宋离没来得及惊骇,铺天盖地的黑暗里忽而掠过回心草香气。下一瞬,她空悬的心陡然落回实处,萧西的呼吸取代劲风落入她耳中。
“哼――”闷哼声后,四周倏然安静。
“可有受伤?”“嘘――”
宋离会意,立时屏息静听,除却偶尔交错的呼吸,四周没有丁点声响。
确信四下无人,她伸出双手探向萧西颊边。确认眉骨所在,又经由双肩沿挺拔颀长的腰线一路朝尾椎方向探去。
洞中不见一丝光亮,只药草香随同两人交错的呼吸袅袅四溢。
“小月,”萧西的呼吸忽而粗重,“你先起身。”
第三十九章
“受伤了?”
宋离动作一顿,偏过头时唇瓣扫过萧西的面颊,呼吸倏地一滞:“Z、Z……”
萧西下意识收紧手上力道,好不容易挤出声的嗓子不知何时已喑哑如干柴灼火:“你、你先起身。”
察觉腰上传来的力道,宋离蓦然收回手,身子向后仰。
“嘶――”
耳畔传来倒吸凉气声,宋离杏目圆睁,双手举在半空,不敢再随意动弹:“伤在何处?”
“无事。”萧西前倾身子枕在她肩上,如怀抱花狸般抵在她颈边,深吸一口气。
待药草清香漫入鼻腔,周身不适倏然远去,他舒展眉心,抵着香肩轻摇摇头:“落地时撞了一下,歇一下便好。”
颈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宋离的腰颈紧绷成一线,不敢移动分毫。
直到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她轻舒出一口气,学着萧西的样子抵在他肩头,交颈相拥,细听心跳。
不多时,耳畔响起OO@@的摸索声。
萧西微偏过头,凑到她耳边呢喃道:“小月欲坐到几时?”
听出他语气里若有似无的揶揄,宋离颊边生燥,一把推开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密室开启时房中动静不小,梁世安不可能没听见,加之已过去不少时辰,现下仍无动静……看来眼下这情形,并非意外。”她一边拂去身上尘土,一边开口。
彼时萧西已站起身,摸索着捡起滚到一旁的烛台,又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且不论他是否知晓小五的身份,困住你我又是为何?”
“噗――”火光亮起的刹那,宋离蓦地一怔,又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骤然瞪大双眼:“你、你早知烛台也一并掉了下来?”
尾骨处无足轻重的疼痛早已消散,见她如是模样,萧西不自觉翘起唇角,倾身凑到她耳侧,“嗔怪”道:“方才怀有至宝,起不了身。”
烛辉映照下的明眸立时泛起潋滟水痕,宋离抬眸瞪他,想要说些什么,又都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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