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惦念爷第一次离京,二哥没有交代却亲自前来;并非不知爷已在回京途中,不日便能见面。
惊觉自己言语失当,她立时收声,敛目看向空无一物的地面。
“信?”萧西瞟她一眼,伸出手道,“什么信?”
明桉连忙掏出怀中书信,展平递至萧西面前:“爷,是定远将军府来信。”
“将军府?”萧西接过信封,一边撕开,一边问她,“萧大人说什么了?”
明桉又是一怔。
看他样子,竟似丝毫不避讳宋离。
她下意识瞥向宋离,又很快低下头,恭声道:“萧大人说,他发现爷上回叮嘱他关照的杜洵大人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材。此前陛下下旨至各州府广纳治民抑乱之法,他上书千字细数闭门锁国之忧,陛下看后不仅没动怒,反而升任他为凉州知州。”
看完信上内容,萧西缓缓折起,而后一边递给宋离,一边仰起头问明桉:“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
明桉一顿,低眉想了想,轻道:“萧姑娘替爷置办了不少西凉的小玩意,明桉自作主张送回了京中。姑娘听闻爷不日会回京,说过几月要进京来探望爷。”
萧西略一颔首,提起茶壶的同时,偏头朝宋离道:“天乐,可有印象?”
茶杯举到一半,宋离动作一顿。
萧天乐,萧巡之女,萧西的堂妹,亦是她在幼时有过一面之缘之人。
她仰头看向萧西。
或许他并非全然无觉她忽如其来的低落,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的“亲昵”,许是他熨帖人心的方式。
“预计在青州待几日,可着急回京?”
她还没能厘清思绪,萧西已放下茶壶,再度看向明桉。
后者一怔,顿了顿,闷声道:“二哥那边无甚急事,不着急回京,听爷吩咐。”
萧西轻啜一口茶,沉吟片刻,又道:“原本是想让齐物庄分庄主来操持,你来接手自然更好。一会儿随我二人去个地方,有 些古物需要齐物庄帮忙处理。”
“是!”
萧西轻放下茶盏,转又朝宋离道:“可要先歇会儿?还是现下就去?”
宋离的眸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
他两人的疏离太过刻意,刻意到她不得不直面自己不该有,也不合时宜的黯然。
书里所说不假,情之相关,从来由不得自己。
少顷,她在斜影寸短的春日里徐徐垂下眼帘,淡淡道:“医馆之事更为紧要,若是一应物事皆已齐备,张起铺子问诊要紧。”
萧西:……
他垂目看向宋离,如有实质的目光透过纤睫落入她清冷如月的眸间,握着茶盏的五指骤然攥拢。
他借真心实意好不容易推倒的半扇心门隐隐似有卷土重来之势。
那些横亘在两人间的渊涧,譬如明面上的身份之别,譬如不曾交汇的十年光阴,皆因明桉的出现重新占据高地。
而他毫无办法。
少顷,他眸光一颤,徐徐颔首:“……好。”
*
春光过处车马慢。
十年前的宋府是闲人避让的高门大户,十年后的旧邸是春晖不入的凶宅险地。
十年前的宋文公前簇后拥,不能想见十年后的宋宅依旧门庭若市,往来者却是布衣白丁,贩夫走卒……
是日天朗气清,前往文公庙求符之人不在少数。
久候宋修不至,城人正觉不耐,抬眼却见宋宅前来了一群人,又是设案,又是悬旗,瞧着很是热闹。
待几人忙碌完毕,城人定睛一看,却见宋宅前多出一条长案,两名姑娘端坐在案后。
左右两面旗子猎猎迎风,左书“妙手回春”,右书“诊金全免”。
或是图个新鲜,又或是那两名姑娘的样貌实在倾城,只不多时,案前便聚了一群人。
“烦请诸位不要推搡,沿玄武大街排成一列可好?”
三人分工明确:宋离问诊,明桉配药,萧西维持秩序,倒也有模有样,有条不紊。
及至午后,队伍终于如愿排到文公庙前。
许是候诊之人实在嚣嚷,又或是众口相传已成声势,一日不到,他们所盼之人已按捺不住。
时近日暮,喂幺儿喝下符水的母亲去而复返,一边递上瓜果,一边泣谢两位姑娘救命之恩。
宋离没来得及推却,萧西的手忽地落到她肩上。
她蓦然偏过头,眼神示意:“来了?”
萧西敛下眉目,轻眨了一下眼。宋离两人会意,齐齐抬头看向人群外。
文公庙方向,一席灰袍的中年人蹑手蹑脚而来。
他生得贼眉鼠眼,脸上既不见寻常百姓之好奇,又不见走投无路之病气,行止却又鬼鬼祟祟,似乎拼命想要挤到前头来。
目光交汇,那人双瞳骤缩,顾不得人潮汹涌,转身就要离去。
多数百姓皆有序排在摊前,见他横冲直撞,哪里肯让,纷纷伸出手拦住他去路。
那人目露凶光,抬眼见一妇人跌跌撞撞而来,不顾左右猛地撞向她。
“是你?!”
认出宋秋,宋修怫然变色,提起她衣领,横拖倒拽而去。
“婆婆!”眼见两人消失在墙后,宋离大惊失色,一把推开长案。
“明桉!”
萧西话音未落,身旁清风顿起。
宋离没来得及眨眼,长案陡然错位。抬眼再看,明桉已如纤蝶越过人群,急追宋修两人而去。
“走!”
萧西环住她肩膀,足下轻点,急赶而去。
*
“又是你个不知好歹的老婆子,想断我财路?”
追至宋宅后院拐角处,宋离将将站稳,忽听另侧传来厉喝声。她下意识顿住脚步。
“啐!”宋秋的声音随之传来,“就你也配用宋氏之名?和吴子昱一个德性,忘恩负义的东西!”
周遭喧闹倏然远去,宋离扶着墙的五指蓦地一缩。
吴子昱?吴相与宋府有何牵连?
“明月!”萧西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她,“怎么了?”
听见萧西的声音,明桉终于按捺不住,箭步上前,一记手刀劈在宋修颈后。
“他、他?”宋秋瞪向来人,“你是谁?你把他怎么了?”
“大娘别急,他只是晕了过去。”明桉把人提起,朝宋秋道,“大娘,是宋姑娘让我来接你,且随我来。”
宋秋正上下打量明桉,闻言长舒一口气:“宋姑娘?”
“婆婆,”宋离两人恰好绕过砖墙而来,“可有受伤?”
“姑娘,”看清来人,宋秋蓦地弯下眼,一边摆手,一边递上手里的食盒,“姑娘可用过膳了?”
“这是,莲花酥?”宋离眸光一亮,又很快凝起眉头,不安道,“婆婆今日来,就是为给我们送莲花酥?”
宋秋轻轻颔首:“家中余米不多,暂且只够做这些。姑娘先尝尝,若是喜欢,婆婆明儿个再做。”
宋离接过食盒,低敛下眉眼默不作声。
等心绪平复,她翘起嘴角,挽住宋秋,亲亲热热道:“先送婆婆回家……”
两人身后,提着宋修的明桉:“爷,这位是?”
萧西摇摇头:“跟上便是。”
*
“婆婆,方才和宋修争执时,好像听你提起一吴姓之人?”
清可见底的桃溪畔,青芦摇荡,春燕啼舞。宋离两人沐浴春光施施而行。
宋秋一顿,神色不解道:“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一人之下的吴相,吴子昱,是青州人士,姑娘不知?”
宋离轻抿朱唇,颔首道:“似有耳闻,婆婆所说之人是当今吴相?”
宋秋轻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这吴子昱年轻时也曾是宋家门客,因他容颜清俊,才华斐然,亦有过几分薄名。”她眸光暗敛,声色哀缓如鸿雁低鸣,“也曾有信奉者称,若无文公在前,南贺北吴亦能相当……”
宋离心头微沉。南贺北宋匿迹的今日,世人只知吴相“文采斐然,形貌惊鸿”,却不知昔日之吴子昱只是宋家百位门客之一。
“……他,彼时为人如何?”
宋秋转身眺望春光拂照下的宋门旧宅,轻叹一声,颔首道:“若是以出生论,吴子昱的确与青州吴门――那户以吴门松烟墨闻名于世的制墨名家――有关,只不过并非嫡出。他自幼好学,也算是少有才名。拜入宋门后,老爷对他极为赏识,经常亲自指点,可不知为何,科考却屡次不中。老爷不忍珠玉蒙尘,便给姑娘写了信,让……”
不忍提及先太子名讳,宋秋蓦地撇开脸,神情戚戚不堪言。
“婆婆,”宋离忽又顿住脚步,沉声道,“你是说,吴子昱入京为官并非经由科试一途?”
“科试?”宋秋轻拭眼角,摇头道,“自然不是。是老爷给姑娘写了信,蒙先太子相助,他才能入京做事。”
宋离杏目圆睁,一时竟说不出话。
东宫案牵连之广,不止宋门,诸多与宋门有往来之名门望族或多或少受了连累,吴子昱与宋门,与东宫如是密切,何以在大船倾覆时滴水不沾?反而在丰庆即位后青云直上?
莫非到京城后,他便与父亲交了恶?
“婆婆,”宋离沉声追问,“为何说他忘恩负义?”
“吴子昱入京后,姑娘曾来信说,先太子赏识他才能,举荐他到礼部做事,这才给了他结识摄政王,平步青云的机会,可、可……”
可东宫倾覆、宋氏衰颓、东临凋敝十年,扶摇直上的吴相子昱再没提起过当年事。
是他心性凉薄,不顾前恩,还有别有因由?
第四十三章
桃溪草堂前,明桉目送宋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转身朝萧西抱拳行礼:“爷,现在回客栈?”
萧西侧身看向宋离,却见对方眸光一闪,转身看向潺潺桃溪水。
萧西会意,转头朝明桉道:“把人绑在树上,你跟我们走。”
明桉举目望向桃溪,神色一怔:“爷,你是说那后头?似乎并无通路?”
萧西掀起眼帘瞟向几欲醒转的宋修,徐徐道:“别让他醒来,此事还无需第四人知晓。”
明桉眸光骤凛:“是!”
三人在地下忙碌半晌,回到岸边时,月已过柳稍。
“把人带回去,好吃好喝供着。”萧西指向耷拉着脑袋的宋修,交代道,“小四小五定已回到归云楼。你们先用膳,无需等我二人。”
“是。”明桉不动声色,颔首道,“爷,宋姑娘,明桉先行一步。”
目送纤影融于暗夜,宋离蓦地仰起头:“这是何意?”
萧西但笑不语,只牵起她的手,沿桃溪徐徐而行。
明月照归人。
少顷,萧西勾住她掌心,偏过头看着她,轻道:“小月可听过说颍州文家?”
寂寂春月夜,湖畔垂柳空照水,湖中落影忽地一晃。
“文家?”宋离的眼里浮出莫名,“为何提起文家?”
颍州文家是久负盛名的书香世家,父子二人书画双绝,时人趋之若鹜。文家家主与宋瑾书曾是莫逆之交,两家时有来往。
萧西眸光微黯,轻道:“明桉,是文家幺女。”
宋离呼吸微滞,映了春月的眸跟着一颤。
文家虽与宋家交好,因无人入朝为官,东宫案时并未受牵连。
直至丰庆帝即位 ,帝位不正之言常见于街头巷尾,丰庆帝亟需杀“鸡”儆猴。
时潜鳞卫接颍州刺史举报,称文家父子盛名难负,诗词书画中常见明嘲暗讽,甚至有妄议宋公与先太子之言……
诗画无罪,怀璧其罪。
因文氏“谤讪朝廷”,《文公文集》被列为大辰禁书。若有私藏,轻者落狱问罪,重者满门抄斩。大辰文坛一时风声鹤唳,再无人咏宋念文。
“罪魁祸首”文氏获丰庆帝“钦点”:不分老幼,男为奴,女为婢。
文氏多文人,有不肯折腰者当街高呼“广陵散于今绝矣”,怒而投身长河赴黄泉。老幼妇孺则被卖入各门各户为奴为婢。
姿色惊人者,譬如昔年之明桉,则被几经转手,堕入京城风月场。
“她是,”宋离喉中一哽,轻声道,“你从何处找到的她?怜香坊?”
萧西垂敛下眉目,黯然颔首。
京城怜香坊,顾名思义,公子逍遥地,红颜魂断时。
“明桉不愿屈从,被坊主打断一条腿送进客人房中。她趁客人不备,跳窗逃了出来。”萧西举目望月,目光倏然悠远,“那日恰好是圆月,明柳来了京城。我与他正漫步玄青河边,忽听怜香坊那头传来喧闹声。走进一看,原是有人妄图逃离,被坊主抓了个正着。她已被打得气息奄奄,可彼时我与明柳的处境,真真有心无力……”
宋离仰起头,正与他垂落而来的眸光交汇在半空。
“我二人本已转身离去,就在转弯的瞬间,鬼使神差般,我回眸看了一眼。那女子恰好抬眼望来……”萧西的眸光忽地一颤,眼底倾泻出的情愫见者心惊,“那晚月光极盛,一轮满月恰巧盛在她如水的眸子里。”
他伸手触向宋离的睫稍,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喃道:“若是明月还在,也该是她这般年纪。若是明月落入困境……我助人一次,能否换旁人助卿卿一次?”
垂柳依依绕晚风,星河皎皎漾春水。
以我心,换君心,始知相忆深。
萧西微微停顿,而后凝眸望向她潋滟如水的双眼,又道:“因那眉眼处的三分相似,我让明柳将人赎了回来,留在了齐物庄。”
眸里的月华轻轻一漾,倏然四散,宋离轻敛下目光:“原来如此。”
*
“三姐!”
一声惊呼响彻归云楼,小四没来得及咽下口中茶,同坐之人已不见踪影。
“三姐,你怎会在此?”小五掠至明桉身前,一边提起昏迷不醒的宋修,一边低声揶揄,“舍不得弟弟们了?”
小四同样一脸惊喜,推开明小五,轻快道:“三姐此行可还顺利?大哥那边可还好?”
“都好。”明桉眨眨眼,而后扯住小五的耳朵,“恶狠狠”道,“就属你话多。”
“姐、姐,我错了!快放手!耳朵要掉了!啊――”仗着四下无人,小五扯着嗓子放声尖叫,“谋杀亲弟啦――”
一如既往的叫唤让明桉两个相视而笑。她松开小五,拍拍手示意对方安置好宋修,而后跟着小四走回里间,落座他对面。
“三姐从外头回来,可见过宋姑娘了?”
小五回来时,小四正在给明桉倒茶。听见宋离的名字,他蓦然开口:“姐,别伤心,还有二哥等着你!”
小四:……忘了堵他的嘴。
另侧的明桉原本有些失神,被他没头没脑一打岔,反而回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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