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敛下眸光,黯然不语。
“姑娘你……”
“大娘,”萧西忽然出声,搀住她的同时,小声提醒道,“此处风大,不如先入屋再说?”
“对对,先进屋。”她一把抓起宋离的手,拽着往屋里走,“昨日初见姑娘便觉面善,婆婆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叉了。”
回到暖意融融的房中,宋秋忙不迭地招呼两人坐。不等宋离开口,她已折身寻出藏了许久的茶。
等到房中茶香四溢,她又一刻不停端出瓜果点心,笑意盈盈盯着宋离看:“姑娘的眉眼和我家大姑娘真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婆婆,”续过一轮茶,萧西轻声开口,“宋宅闹鬼之事……”
“这位是?”
宋离转头看向萧西,又伸手挡住他上半张脸,朝宋秋道:“婆婆且再看看?”
宋秋眯起眼。
熠熠烛光轻掠,她的眸光重重一颤:“是,是雪姑娘家……”
宋离的唇边漾出浅笑,而后端起热气袅袅的茶盏,颔首不语。
宋秋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数次,忽而有些不能自已。
她取出绢布轻拭眼角,连叹了好几次“好”,而后执起两人的手,上下交叠在一处,一边摩挲,一边唏嘘道:“她姊妹两人自小亲厚,从来都是形影不离。雪姑娘远嫁之时,我家姑娘闷在房中哭了半个月。如今你二人竟有缘相识,真真再好不过。”
宋离的右手被上下暖意所灼,指尖不自觉一颤。
清楚娘亲旧事之人,举目世间,寥寥无几。
今日原本波折不断,不想朝阳初升前,她能先闻故人画像,又闻故人旧事,种种波折忽而化作不可言说的酸楚,被手心与手背的暖融一一抚平。
她端起茶盏,任氤氲热气挡住她微微泛红的双目。
萧西的另一只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烛火颤动时,宋秋蓦然回过神。
她一边收起绢布,一边朝萧西颔首:“萧公子猜得不错,宋宅鬼夜哭,的确是婆婆每日进出密道所为。至于为何如此,想必你二人也已清楚。”
宋离两人各自收回手,朝她轻轻颔首。
不知想起何事,宋秋落在虚空里的眸光忽而悠远且哀戚。
“宋家出事时,婆婆才知何为大难临头各自飞。平日里看着有礼有节的下人全都露出了蝇营狗苟的真面目。为得一线生机,他们恣意杜撰莫须有之事,不仅随意辱骂主家,还将府中物事抢夺一空……婆婆不忍宋宅被毁,实在是别无他法,才会借助密道装神弄鬼……”
“婆婆,那宋氏后人,”宋离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莫非也是府中旧人?”
宋秋掩面低泣,颔首道:“姑娘猜得不错,那人名唤宋修,是宋家管事之子。老爷待人亲待,让宋修与族里的哥儿姐儿一道听学。京官来抄家时,他正巧在外求学,躲过了这一遭。”
原来又是桩“农夫与蛇”的旧事。
宋离轻轻颔首,黯然不语。
新升的朝日恰在此时越过山头,斑驳的窗棂里落进一缕三月明媚。
萧西转头望向窗外。
遥处崇林叠嶂,山峦如翠,巍巍雁荡经年如是。
山下人事更迭,再不复昔日光景。
“大娘,”他回身看向宋秋,“彼时宋家衰落,连年山怒,朝廷可曾派谁来过东临?”
第四十一章
“朝中人?”宋秋轻捋鬓边发,不解道,“公子何意?”
“地怒过后,可曾有过巡抚或专差大人到东临赈灾?”
“赈灾?”宋秋摇摇头,“彼时宋门余波未歇,街头巷尾流言纷纷,说东临地怒系因世有沉冤,才会天生异象。民间传言如此,朝廷怎会垂怜?”
“无人赈灾?”萧西眉心紧蹙,“县衙亦置之不理?”
宋秋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又垂眸低叹道:“若有人相助,东临何至于此?”
“婆婆,”旁听许久,宋离蓦地开口,“婆婆可曾听闻雁荡山间山匪出没之事?县衙可曾张贴过《告民书》?”
“山匪?”宋秋陡然抬眸,“何处有山匪?闻所未闻?”
宋离摩挲着茶盏的指尖一顿,颦眉微微蹙起:“婆婆久住东临城,你可听说过’老巴’或’小乙’其人?”
“老巴?小乙?”宋秋的眼里闪过莫名,“我东临虽非人人识字,取名之时亦会问过博闻之人。如此姓名,听来不似东临城人。”
县衙不曾张贴告示,百姓亦不闻山间匪事,换言之,如同小乙之前所言,他们一行从未劫掠过寻常百姓,亦不曾出入东临城。
可东临县衙分明知晓山匪所在,为何不告知民众?是笃信他们不会伤害平民,还是另有内情?
闭门造车并非良策。
冥思许久无果,加之天光已大盛,宋离两人作别宋秋,往归云楼方向急赶而去。
一夜已过,东临县衙却无半分异常。怕是梁世安笃信无人知晓他两人去处,要等尘埃落定,才会打开那道无人知晓的暗门。幸好他无比自信,甚至自负到不曾打开暗门查看,他两人才逃出生天之机。
桃溪畔春花照水,芦苇成林,萧西却无心细赏,他好似瞥见眼前有条无形的分岔路。
审问老巴与小乙时,他以为那几名山匪是家中贫寒,被逼无奈才会落草为寇。若如此,将人交由县衙处置是最适宜之法。
如今才知东临县衙梁世安亦是心思不正之徒,甚至可能与雁荡山匪私相授受。若如此,思及那些山匪劫掠之物包括军资、灾银等要物,此事之重已不可同日而语。
眼前这条分岔路的左端指向表明皇子身份之途。说出二皇子身份,接手东临县衙,追梁世安之责,再借由县衙中的人与物追查肆意妄为的雁荡山匪。
分岔路的右端则是继续隐匿行踪。趁梁世安尚未发觉他两人已离去,派人重回雁荡山,寻出些蛛丝马迹,再以山匪为突破口,肃查梁世安之责。
左路落得清闲,却需大张声势。右路不可预料,忙碌半晌一无所获也未可知。
可他两人的眼前还有宋氏后人与密库之事,盯着他的京中耳目也不知在何处观望,透露身份有太多后顾之忧……
“小五?!”
两人的惶惶不定和左右为难在迈进归云楼,见到小四小五的瞬间平息不少。
昨夜最忧切之事莫过于小五的去处和安危,如今得见他两人皆完好无损,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能落到实处。
“可有受伤?”
宋离拉起他手就要把脉,惊得小五原地起跳,顶着个大红脸偷瞄萧西:“姑、姑娘这是作甚?男、男女授受不亲的。”
小四:……
“爷,”小四不忍直视缺心眼的明小五,一边给萧西让座,一边来回打量两人,“怎得现下才回?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萧西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摇摇头道:“不急。此去可还顺利?可有见到分庄庄主?医药之类准备得如何?”
“一切顺利。”小四替他续茶,颔首道,“颍州分庄的庄主亲自做的安排。”
萧西放下茶盏:“人在何处?可有过来?”
小四颔首:“庄主没来,但派了庄中得力之人亲自送货。现下在后院盯着。”
“甚好。”萧西抬眸看向宋离,又转头朝他道,“一会让他来见我,有要事相商。”
“是。”
“小五,”这厢议定,萧西转又看向上蹿下跳的小五,招招手道,“别闹宋姑娘,过来坐下。”
小五三两步回到桌边,正色道:“爷,何事情急?”
“你几时回的客栈?”
“约莫一个时辰 前。”小五眨眨眼,又解释道,“东临县衙的档案室极为杂乱,我翻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十年前的记载。”
“杂乱?”东临是人尽皆知的文城,即便今日之东临不同以往,十年前的档案也不至于随意堆叠才是。
萧西下意识蹙起眉头:“你昨儿个是先去报备医馆之事,再去的档案室?两处相距多远?”
小五蓦地一怔:“爷,出什么事了?”
萧西摇摇头:“你且先说。”
“爷,档案室离县衙大堂甚远,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簿记官守在门前。我原本想趁人不注意敲昏那簿记官,可他年纪实在太大,我怕一个不小心敲出个好歹来。”
萧西曲起指节轻叩在桌上:“后来用了什么法子进门?”
小五挠挠头,神色羞窘道:“那老簿问我要找何物,彼时我全身上下仅有一块都督府的腰牌,便推说有人向安南都督府举报,说有南琉恶民流蹿至东临为匪。我是接了都督府之命前来查探之人。”
萧西眯起双眼。
此由头合情合理,寻常主簿必然不会起疑,可若是那簿记官恰巧是梁世安亲信,也知晓山匪之事不会传入安南都督府耳中,小五之谎便不攻自破,且泄露出他知晓雁荡山匪之事。
思及前一日晚间凭空出现在县衙门前的“老巴”与“小乙”,他是何人已不言自明。
若与梁世安易地而处,萧西也会设法隔绝自己与小五的信息往来,再各个击破。
――譬如先将眼前这个看来不甚精明的傻小子引到一处久无人至、杂乱不堪的旧档案室,再将擅闯宋宅之人请来县衙……
萧西与宋离目光交汇,眉心愈发蹙拢。
如他两人猜测,梁世安定与山匪有勾结,才会如此惧怕旁人知晓,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沉吟半晌,他道:“有何发现?档案室中可有山怒和赈灾相关的只言片语?”
小五骤然直起身,颔首道:“爷,此前山怒时,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全都碰到了雁荡山匪。灾银从未到过东临,更未到过百姓手中……”
“什么?”萧西一怔,“三年天灾,朝廷的赈灾定不只一次,每一次都遇见了山匪?”他的眉心紧拧成结,“县衙可有派人清剿?”
“有。”小五颔首,“去过几次,但收效甚微。据《地方志》中记载,雁荡山草茂林深,山匪对山中地势较官兵熟悉不少,每次剿匪皆无功而返。”
萧西:……
思忖许久,他陡然抬眸:“林森他们可回来了?”
小四点点头:“都回来了,现下在房中歇息。”
萧西轻叩桌沿,吩咐他道:“他们昨日刚去过各大药房,让林森寻两名熟悉山中地势的大夫同行,集齐人马,回雁荡山。”
小四陡然睁大双眼:“爷,我们要清剿雁荡山匪?会否越俎代庖?”他求助般看向宋离,却见对方全无意外之色,“……可要知会东临县衙一声?”
萧西顾不上细说,摆摆手道:“你且去知会林森,晚些时候再与你细说。”
“是!”小四小五齐齐站起身,又在出门的刹那蓦地顿住,“爷,分庄那人……”
“无妨。”萧西摆摆手,“让那管事之人自己上楼来。”
“是!”
*
浮光轻掠,茶香正幽。
萧西和宋离刚刚议定宋宅密库之事,门外忽而响起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谁?”萧西凛然蹙眉。
那脚步声翩若细雪,来者定然身手不凡。
“怎么了?”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不急开口,忽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唤。
“爷。”
声音之清悦,箜篌琴音亦不能及。
宋离没来得及开口,眼前人已霍然站起身。
“明桉?”等不及开门,来人的名字已滚动在他舌尖,“你怎么来了?”
“吱呀”一声响,春风挟着清甜醉人的胭脂香一涌而入。
宋离瞥见萧西倏然湛亮的双眸,眸中映入一抹袅娜身影,艳若桃李,姣若春花。
她早已知晓“明老三”是位女子,却不曾料想她的姿容如是倾城。
宋离自知目力平平,今日却不知为何,明桉出现后的每一瞬都似被定格成了画。她瞧得真切且分明。
她瞥见萧西不假思索伸出的手,落在明桉肩上时轻揉了一下。
她窥见自己与萧西重逢的最初,与此处相差无几的醉墨楼雅间,初入南州的大都督召见刚刚救下的民女宋离。彼时他回眸望来的眼神淡漠如冷月,与眼前满溢而出的欣喜全然不同。
她忽而想起幼时误食过的青柑,酸涩且悠苦,与现下心绪无二。
……
“这位是?”
四目相触,宋离清晰辨出明桉那一眼里的千回百转。
先是惊,似不曾料想萧西的房中会有女子出现。再是疑,一时拿不准这么女子身份为何。再到惑,平民与皇子平起平坐,他两人却举止若常,好似本该如此。
迎她入内时,萧西的脸上还带着没散去的笑意。
“小月,这位是明桉,此前与你提过的老三。老三,这位是宋离,故人之女。”
明桉眸光微颤。
殿下久居宫中,何来故人一说?
再者,“此前与你提过”是何意?殿下将他几人与齐物庄之事透露给了眼前这名女子?
“爷,”她下意识唤出声,又在与之四目交汇的瞬间蓦然醒转。
她垂眸看向桌上,瞥见正中的糯米甜藕,弯下眉眼,笑道:“爷又纵着小五吃甜?”
这道糯米甜藕是宋离所好,并非为小五之故。
萧西垂眸扫过甜藕,却不解释,只轻勾起唇角,笑着摇摇头。
若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自能看清萧西此举是为隐下宋离相关事。她的前尘与来路不能为外人道,她上京所求更不能示于人前,可身为事中人,道理万千依旧抵不住心口空茫。她初尝涩果,心口酸胀得不像话。
十年孤苦,陪在萧西身侧之人是谁?
若他两人未能重逢,日后的二皇妃又会是谁
第四十二章
“小月?”后知后觉宋离已许久没有出声,萧西转头看向她,“可是哪里不适?”
顾忌明桉在旁,宋离蓦地撇开脸,又顺势端起手边茶盏,垂下眼帘轻摇摇头。
见他两人神态自若,旁若无人,明桉的双瞳猛地一缩。
并非宋离臆测,出京前的萧西表面恣意风流,流恋风尘不知归,实则能近他身之女子,除她之外别无旁人。
殿下是天边月,她是地上尘。她不曾妄图与殿下并肩,只是岁岁复年年,三殿下都已纳妾,二殿下的身旁依旧没有旁人。
许是小五的玩笑一不小心过了心,明桉亦曾在无人知处做过一席清梦,以为自己不同于旁人。
原来并无差别。原来殿下的脸上亦会浮出如是神情,会为她人的一颦一笑牵动心绪,错目不能。
同为女子,她在四目相触时轻易窥见宋离身子不适的源头,立时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的同时,敛眉沉声道:“姑娘莫怪,明桉此行是来给爷送信,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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