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无书院?!”萧西蓦然一怔,很快又道,“既无读书人,又为何参拜文曲星君?”
少年愈发不屑:“我只说类同,并未说此人是文曲星君本人。”
萧西蹙眉望向前方:“还请小公子明言?”
少年蓦然挺胸抬头,似乎甚为志得意满:“你二人或许也听说过,我东临本是文脉汇聚地,我等所拜便东临文曲星,宋文公是也。”
“谁?”宋离正提步走向萧西,闻言一个趔趄,险些没能站稳,“你说此人是谁?”
“你二人连宋文公都没听过?”少年撅起嘴,似乎对他两人极为不满:“永安年间的大学士宋文公,我东临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你二人不知?”
漫漫长风拂林海,皎皎明月照离离。
巍巍雁荡夜袅袅,原是故人b扰,久不得安。
梦回青州千万遍,她隐隐祈盼乡音不改,故人如旧,或许仍有人记得宋公昔年风姿,宋门昔日荣华。只不曾想,他日重逢,会是此情此景。
――院门凋敝,泥塑斑驳,文公像面目难辨,参拜者无一从文。
若宋公魂归此地,何以安息?
宋离心尖发颤,缭缭青烟灼人眼,一时竟有些站不住。
萧西亦眉头紧锁,脸色极为阴沉。
“既不读书,为何要拜宋文公?”他轻挽住宋离,沉声开口。
少年依旧满脸不屑,回身瞥过文公像,扬声道:“你怕是只知宋公才名昭彰,却不知宋氏一门的下场何等凄凉……”
宋离眸光一颤。
少年不察,摇头晃脑道:“文公因才扬名,也因才学丢了卿卿性命,最后落了个客死异乡的下场。如是下场,他又如何会再护着读书人?昔日之宋门如何繁盛,今日之宋门如何凄凉,真真见者唏嘘,闻者落泪……”
少年拂袖轻拭眼角,摇着头道:“你可知,时至今日,宋家祖宅仍可见鬼影飘,鬼夜哭?其冤之重天可见,世难昭……”
“什么?!”萧西蓦然出声,又立时偏过头看向身旁。
宋离的眼里映着盈盈春月,双唇不自禁张开,却发不出声音。
宋氏书院百年声名,没落是因先太子之故。
因文字含冤只是稗官野史,梨园戏言,怎会众口相传至人尽皆知?
谁在散播谣言?谁借故人之名,行神鬼之事?他目的为何?
“这位小公子,”萧西握在她肩侧的五指微微用力,而后举目望向青烟缭绕处,沉声道,“可否请教,是何人塑宋文公金身在此?公子又是从何处知晓宋文公家事?”
“你二人怎如此无礼?”
见他两人不仅不动容,隐隐似有愠怒之相,少年圆瞪双眼,不耐道:“告诉你也无妨,如此清楚宋家事,自然是宋文公后人。这尊像便是宋氏后人所请。”
“宋氏后人?”萧西眉心愈蹙,“宋氏既已没落,后人想必同样潦倒,何以他随意请了尊金身,乡民便信奉至此?”
“自然不是胡说。”少年瞪他一眼,回他道,“宋文公含冤不白,特地托梦给后人,说要塑金身,上供奉。作为回报,文公也会保佑上供之人。”
宋离的眸光又是一颤。宋氏一门株连五族,宋氏学院尚且凋敝至此,若真要托梦,也该托给他自小疼爱的明月郡主,何必大费周章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寻出这样一名来路不明的后人来?
“这后人,”萧西眸光忽闪,“听小公子的意思,这后人似乎也得了文公照拂?”
“这是自然。”少年连连点头,“如公子你所说,宋氏后人生活潦倒,是以梦里得见文公,他求文公照应家中一二。第二日去河边抓鱼,他在往日里常去的河堤边捡到金砖一块,上书,’潜龙在渊’。公子你说,我东临之潜龙,舍宋公其谁?”
“金砖?”萧西眸光暗敛,眉心已然紧蹙成结,“公子可知那宋氏后人现在何处?又是从何处捡到的金砖?”
“既是宋氏后人,自然在宋宅附近。”少年舒展身姿打了个哈欠,脸上现出几分困倦,“只那祖宅夜夜有鬼痛哭,他亦不敢住在祖宅内,总归离得不远。”
萧西轻一颔首,拱拱手道:“多谢公子解惑。”
“如何?你二人要去宋宅?”少年已困得泪眼婆娑。
萧西转头看向身侧。
若是故人流连不去,何惧之有?若是旁人借故人之名装神弄鬼,他两人更是非去不可。
宋离轻敛下眸光,默然不语。
*
宋家祖宅位于东临城南,距离宋氏书院约莫两个时辰脚程。
山匪风波暂歇,加之小四小五已去过东临,一行人熟门熟路,很是轻快。
“近乡情怯?”临近东临城,萧西将青骊交给小四,自行掀开车帘陪宋离同坐,“还是这点心不合口味?”
宋离瞥过矮几上的点心,摇摇头道:“方才忽而想起,幼时听娘亲说过,东临城有家点心铺子乃当地一绝,十里八乡都爱他家的的莲花酥,据说能齿颊留香三日不绝。”
“阊门外的雪酥坊?”
宋离眸光微颤:“宋菀蔡峁?”
萧西转身掀开车帘:“小四。”
“爷?”小四快步上前,“如何?”
“转道从东边入城。”
“东边?”小四一怔,抬眼瞟过宋离,不解道,“爷,走东门绕远路。”
“无妨。”萧西摇摇头,“耽搁不了多少功夫。方才听灵岩客栈的掌柜提起,说是东临城东有家点心铺子的雪花酥当地一绝。难得有机会来此,带你二人去尝尝。”
小四颔首:“那爷,林森他们?”
“一道进城太过显眼。”萧西环顾左右,交代他道,“让林森寻开阔处扎营,若有必要再让他们进城。”
“是。”
半个时辰不到,四人轻装简行抵达阊门。
抬眼瞥见“东临阊门”四字,宋离眸光一滞。她能认出“宋体”风骨,亦能看出此地之斑驳与凋敝较宋氏书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临城乃青州之首,三千驻军在此,城门本不该如此残破。
萧西的视线经由满墙斑驳掠向墙角边打盹的老兵,眸光蓦然沉敛:“你二人昨日从何处进城?”
“爷 ,是南门。”看出他眼底郁色,小四的眸光跟着黯然,“爷,也是这般颓败,像,”琢磨片刻,他道,“像荒城,似久无人居住一般。”
萧西的眉心拧成川字,许久不曾言语。
直到老兵的鼾声打破风里寂寂,他眸光轻转,朝宋离道:“走,进去看看。”
畅通无阻至峰回路,四人在交叉路口停住了脚步。
东临阊门至峰回,依照他两人娘亲昔日之言,本应商铺林立,琳琅满目,十里飘香……
一片残叶掠过空荡荡的街市,几人眼前的“闹街”行人寥寥,铺子几无所剩,入目皆是斑驳与衰颓。
是宋家双姝的记忆齐齐出了错,还是十载岁长同云烟,东临城如同昔日之将军府,昔日之东宫,昔日之宋氏书院?
可一城非一邸,宋氏之外还有其他名门,东临何至如此?
“大娘,此处可是以前的雪酥坊?”峰回路南第三间铺子,萧西蓦然停下脚步。
春光掠过对街屋檐,轻掠过妇人眼底,她双目半张不抬,懒洋洋扫看他一眼,忽而扬动手中蒲扇,懒洋洋道:“雪酥坊?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萧西眯起眼。门里的妇人已年近花甲,若是长居东临,怎会不闻雪酥坊?
“大娘,可曾听说过莲花酥?”宋离上前一步,蓦然开口。
妇人懒洋洋掀起眼皮,看清宋离的刹那,浑浊的双目蓦然一凝,又很快敛下,好似彼时停顿只是春光幽浮的一眼错觉。
第三十七章
“大娘?”
妇人很快收回视线,一边摇动蒲扇,一边望向虚空。许久,她动作微顿,敛下眸光道:“老婆子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宋离拦住眉头紧锁的萧西,朝那妇人莞尔颔首,又道:“大娘可曾听说过那位得了金砖的宋氏后人,可知那人如今何在?”
妇人摇着蒲扇的五指蓦然攥紧,又很快松开,下耷的眼皮慢悠悠向上抬,打量宋离许久,才眯起双眼,举目望向南方:“城南文公庙,一看便知。”
宋离的眼底浅痕轻漾:“大娘可是东临人,可知东临怎会寥落至此?”
眼缘乃善缘之首。妇人虽对萧西不理不睬,自见到宋离,不仅神色舒缓,瞧他几人的眼神都温和不少。
“姑娘方才问起宋氏后人,可是与宋氏有旧?”
不等宋离回答,她又摇动蒲扇,不紧不慢开了口:“东临落败,先因宋氏蒙尘,族人与弟子皆被科考除名,与宋门相关之人一下没了出路。”
“科考除名?”
彼时宋离年幼,又远在南州,不知诛五族之外,宋氏还受过何等重惩。科考除名波及所有宋门子弟,东临哪还有入仕之途?无怪乎书院凋零,无人知书。
妇人神色唏嘘,轻轻叹了一声,又道:“赋闲者众,余粮不足只为一,后又逢暴雨连月地动山摇,田中欠收三载有余……”
饥肠辘辘时,谁人还忆莲花酥?
宋离听懂她未尽之语,一时竟说不出话。
萧西垂目看她,又道:“宋家之故才使东临凋敝至此,何以城人只拜文公?”
妇人睨他一眼,淡淡道:“天地不仁,你当何如?”
说罢不等他几人应答,收起蒲扇拂袖而去。
宋离两人心有戚戚,不声不响走在前方。
小四小五紧随其后。
“小四,你记不记得此前在南州时,你说宋姑娘许是青州人?”
小四瞥他一眼,并不搭话。
小五性急,拉住他道:“这一路走来皆闻宋氏如何如何,宋姑娘也姓宋,莫非……”
“嘘!”
小四作出噤声的手势,抬头示意他看向前方不远处,蓦然停下脚步的两人。
一街之隔,青砖黛瓦栖身古槐垂柳间,漫漫春晖不顾,只有飞翘入半空的琉璃檐角依稀能见几分旧日风姿。
没来得及上前,迎面而来的风里忽而多出几分街市喧嚣。
几人步子一顿,抬眼再看,却是宋宅南面不远处有个矮小却簇新的“道观”,观前候着不少人。
其时观门紧闭,只临街的这端有个红木窗子虚掩着。数十百姓便是有序候在窗前,时不时交头接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若那妇人所言为真,这“道观”怕不是“宋氏后人”之所。
道观不远处恰好支了个茶摊。
宋离几人目光交汇,转而折道茶摊,想要瞧一瞧那宋氏后人意欲何为。
“几位不是本地人吧?”
宋离正惊诧于观前百姓的老弱病残,耳畔忽而响起一道陌生声响。回身一看,见是位四十五六的汉子不知何时落座几人隔壁,慢条斯理倒着茶。
“那是在等符水呢。”
没等几人开口,汉子挑眉看向前方,一边摇头,一边同他几人搭话。
“符水?”萧西蓦然蹙起眉头,视线在那汉子和道观间来回数次,犹疑道,“兄台的意思是,那些百姓是在等文公庙的符水?”
汉子放下茶壶,抬眼瞥向对街,颔首道:“据说文公庙里的符水能治百病,每日都有百姓候在此处。”
宋离眉心微凝,投向对街的目光里染了怒意。装神弄鬼不够,这宋氏后人还要以此等愚昧伎俩败坏宋公身后名,她如何能忍?
“宋姑娘!”小四情急,下意识出声提醒。
“姑娘姓宋?”
岂料那邻座的汉子甚是耳聪目明,视线在他几人脸上兜转数圈,直言道:“宋文公之宋?”
宋离陡然回神,抬眸瞥他一眼,淡淡道:“姓明,名松,他几人唤我松姑娘。”
小四双目微睁,双颊蓦然绯红,不敢抬眼看他家爷的神色。
只小五“缺心眼”之疾再度发作,凑到宋离耳边问:“姑娘唤明松,他唤什么?”
“盐吃多了?”小四一脚踹到他椅脚上,沉声呵斥,“闲得发慌?”
“唤月姑娘。”萧西不看他两人,只朝宋离道,“去看看?”
宋离颔首,才及起身,忽听“吱呀”一声响,一街之隔的矮窗里探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隔着如是距离,依旧能看清那手上端了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浊物浑不见底。
而那接过瓷碗的妇人竟在千恩万谢,递上钱袋的同时,眉开眼笑抱起幼儿,不顾他拼命挣扎,将那浊物一股脑倒进他口中,一滴不剩。
宋离指尖一颤。
宋氏百年清名如烟尘,今日竟让此等宵小泼墨满身。她怎能袖手旁观?
可东临城人不知她是谁,正面相抗实非良策……
思量片刻,她仰头看向萧西:“先去宋府。”
“宋府?”萧西看向对街,“就任他在此胡作非为?”
宋离摇摇头,举目望去的眸光蓦然坚定:“符水不能治之疾,我来治。符水不能医之伤,我来医……”
宋氏清誉,总得以宋门之法来维护。
萧西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你想在宋府门前设摊问诊,让那后人主动来寻我们?”
宋离轻轻颔首,又蓦然仰起头,迟疑道:“只是如此一来,会否太过招摇了些?我们……”
“无妨。”萧西轻摇摇头,“宋氏之名非你一人之事,耽误不了几日。”
说罢转身朝向小四,轻声问:“最近的齐物庄分号在何处,距离多远?”
“爷,最近的齐物庄临近颍州,快马加鞭需得半日时辰。”
萧西敛眉思忖片刻,吩咐他两人道:“让林森他们乔装进城,去各个医馆跑一遍,一看药材是否齐全,二看坐堂问诊之人是否知晓文公庙符水治病之事。”
“是!”
“你二人分头行动。”他转身看向荒凉破败的长街,轻轻叹了一声,又道,“小四去齐物庄,让分庄中人将开设医馆所需一应物事齐备,再一并送来东临。小五去县衙一趟,报备新医馆是其一,其二再查一下《地方志》,看十年前的东临知县是何人?三年天灾,朝廷不可能袖手旁观。灾银去了何处,且看清楚些。”
宋氏没落不至于波及黎民百姓,此事怕是另有玄机。
小四两人会意,眸光陡然一沉:“是!”
*
宋宅大门久无人出入,门上的封条已经摇摇欲坠。
门边老槐沙沙如昔,宋离任凛风袭面,仰头望着掉了漆的门匾,许久没有出声。
萧西牵起她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待宋离回神,他偏头朝向身后,示意对方跟上自己,循人迹罕至处翻墙溜进宋宅。
久无人居住之地,宋离本以为宅中定然荒草离离,蚁鼠成群也未可知。
往里走出没几步,她的步子猛地一顿,双眸蓦然睁大。眼前所见竟是绿柳如烟,香雪成海,雕栏画栋如往昔,全然不见颓败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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