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离’非彼’梨’……民女……是’彼黍离离’之’离’……”
萧西的脑海中蓦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不似耳畔莺语甜糯,不带攀附奉迎之意,如空谷清泉,清悦自芳。
满园春意,只不及空谷幽兰色。
“爷?”
萧西徐徐收神,垂眼看向欠身之人。
“莺莺姑娘。”
“是。”莺莺美目顾盼,抬眼便见一双眸底清寒的多情目。
“昨夜可见过宋离姑娘?”
莺莺神色一顿,满脸笑意倏隐,惶惶自眸底一闪即逝。
她敛下顾盼的双目,十指青葱紧攥着纤薄的丝帕,冲他轻轻一颔首:“昨夜……见过的。”
萧西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眸色略有些沉:“什么时辰?”
莺莺朱唇轻抿,稍作思忖:“亥时一刻。”
“在何处相见?”
“前门热闹,宋姑娘约在后门短巷。”
“巷中可有明火?”
“宋姑娘带了灯笼。”
萧西稍作停顿:“宋姑娘来时身穿何衣,可有配饰?”
“雾蓝色长裙,头戴水莲簪花。”
萧西的眼前出现前一日晚间惊鸿一瞥的雾蓝色身影。
月色昏沉,他不曾瞧见宋离鬓边簪花。
桃李吐芳,万蕊争春,小女儿家戴花别钗都属寻常,只是水莲花本轻,爱莲之女子并不多见。
“宋姑娘送了什么药过来?”
“女子补气之用。”
“她是左手提的药?”
“右手。”
萧西蓦然抬眼,唇边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风过了无痕,房中一时只剩烛影轻摇。
莺莺轻凝着眉心,静静盯着自己的十指,因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眸底泄出一丝不安。
待她第三次抬眼看来,萧西才慢条斯理整了整自己并不凌乱的衣袖,缓缓开口:“莺莺姑娘,昨日晚间 你的衣服是何色?”
莺莺慌忙收回视线,十指重又交叠到一处,面露迟疑道:“桃红。”
萧西收拢衣袖,轻斜了她一眼。
“可有戴簪?”
莺莺的唇重又抿紧,指尖微微一动:“一支玉钗,名燕归来。”
萧西侧过头看她,眸底仍旧清冷,唇边却带着笑。
莺莺手指微微一曲,眼里露出不明所以。
小五睨看着她,面色怫然:“莺莺姑娘,你连自己所穿衣物都要思忖再三,怎的宋姑娘的衣饰却倒背如流?”
莺莺双眸浅颤,指尖不自觉一松,丝巾跟着滑落在地。
萧西的视线随那丝巾落到地上,未作停留又蓦然上扬,幽幽凝望着她:“莺莺姑娘,昨日亥时一刻,你在何处?”
莺莺指尖轻勾,这才后知后觉丝帕落到了地上。
“梨……梨香院。”
“昨夜见过宋姑娘?”
莺莺眉眼顾盼,偏不敢直视萧西,双颊亦隐隐泛白:“见过。当然见过。”
萧西任烛影轻摇,却不再开口,只神色淡漠打量了她片刻,才挥了挥手道:“香妈妈说你今儿个身子不适,既如此,先出去吧。”
莺莺怔在原处,抬眸瞥了好几眼,才敢敛起裙摆,躬身而去。
“爷,莫非宋姑娘并没有来过梨香院?”
听脚步声渐远,小五重又把门合上。
萧西眸色沉敛,轻轻摇头:“或许来过,但时辰不对;或许没来,可莺莺……”
“爷!”小五上前一步,双目炯炯,“莫非是宋姑娘去了画舫,莺莺帮她遮掩?可此等生死攸关之事,莺莺为何要帮她遮掩?”
萧西眸若寒潭,轻蹙着眉心走到门边,垂眼睨看楼下虚与委蛇,迎来送往。
“去查。”
*
沈府偏厅,沈环灵堂。
“宋姑娘,已过了大半日,可还能看出什么?”
齐安淮拧眉扫过沈环尸身,一边替她抬起右手,一边捏着嗓子说话。
宋离的指尖伸向沈环的脊骨,寸寸向下,她的眉心却愈收愈紧。
“除脑后一处凸起外,全身上下并无外伤,脏器脊骨亦无破损,确实是死于中毒。只是面部已被修容,七窍血痕也已拭去,此处无其他物事,看不出所中何毒。”
齐安淮抬眼看向他脑后的凸起:“那个伤口不致命?”
宋离双眸轻闪,飞快摇了摇头:“看起来严重,实际只是皮外伤。”
“咦――”另一侧的小四蓦然睁大双眼。
“如何?”两人快步绕到他身侧。
小四伸手指向沈环颈侧,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看到他有个梅花形胎记。落梅高洁,与他并不相称。”
齐安淮轻吁一声,转头看向门外:“天色将晚,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出去再议。”
沈府外巷,三名“市集小贩”长吁短叹。
“宋姑娘,不如去周大人那儿碰碰运气?或者去梨香院问问画舫之事?”
宋离敛眉思忖,少顷,她抬起头扫视过两人:“不用回县衙,我们去找范叔。”
“范叔?”
宋离点点头,朝小四解释道:“是县衙的仵作。”
小四侧过头,神色不解:“宋姑娘怎会与仵作相熟?”
宋离眸光轻闪,还没想好说辞,另一侧的齐安淮已先她开口:“宋姑娘的师父孙老先生与范叔是旧交,范叔待她如自己晚辈。”
“孙老先生?师父?”
宋离眸色一黯:“走吧。”
小四正要跟上,忽觉右腕被人一把抓住。
“明大人!”
小四莫名回头,正对上齐安淮略显不虞的目光。
“宋姑娘自幼与孙师父两人相依为命,可孙师父也已于去年春日仙去……”他眸色一凛,又道,“说这些不是为了交代什么,只是要提醒明大人,不要在宋姑娘面前提起父母家人这些,徒惹她伤心……”
小四神色一怔,转头看向春日下踽踽独行的身影。
同样自小失怙,他还有小五相依为命,还有爷护着他二人,可宋姑娘……
“明大人?”见他走神,齐安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小四蓦然回神,转身冲齐安淮轻扯了扯唇角:“多谢齐将军提醒。”
第六章
“离丫头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看范叔?”城西一条杳无人迹的巷子里,仵作范言大开户门,眉梢带喜迎向宋离几人,“小齐也来了?这一位是?”
与死者打交道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沾些阴晦之气,是以许多百姓不愿与之为伍。久而久之,邻里人声渐息。难得有客人上门,范言已是喜不自胜,更不提此人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
“范叔,这是明松,和齐大哥一样在都督府做事。”
“好好,和小齐一样俊秀。”范言笑弯了双眼,拉着宋离的手,亲亲热热往里间走,“丫头啊,叔这儿的碧螺春喝完了,今儿个喝龙井可好?”
“范叔不忙,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宋离小心翼翼搀着范言,不曾注意她身后小四微微一怔的神情。
“你说沈二?”
少顷,范言替几人斟上热茶,问清了宋离几人的来意。
“沈二同你有何关联?”
宋离端起茶盏,并不多做解释:“叔,昨儿个是你去查验的?”
“是我。”范言放下茶壶,神色蓦然严整,“这沈二的死,确实有些蹊跷。”
宋离轻轻放下茶盏:“不是中毒?”
范言十指交握,认真点点头:“蹊跷的不是中毒而死这件事,而是中的毒本身。”
宋离微微蹙起眉心:“范叔,沈二死于何毒?”
范言微微眯起双眼,徐徐道:“丫头可曾听说过’七步摇’?”
“七步摇?”宋离思忖片刻,摇摇头道,“不曾听闻。”
范言轻轻颔首:“我也是很久之前听你师父提起过。这毒性子极烈,顾名思义,七步之内就能要了人命。”
“叔,沈环是如何中的毒?可有查过画舫内的酒菜饭食?”
“自然查了。”范言皱起眉头,“此乃第二件蹊跷事,画舫内并无七步摇踪迹,连带他用过的碗碟勺筷,叔都一一做了查验,并无任何问题。”
“……范叔可有瞧见,那画舫里可有其他可疑之处?可有沈环之外的脚印?”
范言摇摇头:“只有一个破碎的花瓶,按说这七步摇已是剧毒,也不知为何还要用花瓶砸他脑袋。”
宋离:……她转头望向门外:“范叔,天色不早,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好,”范言撑着桌子起身,“有空常来。”
静巷外头,三人再一次面面相觑。
“宋姑娘,要不我遣人打探打探这七步摇之毒?”齐安淮微微凝着眉,语带迟疑。
宋离静默不语,少顷,她抬眼望向薄暮笼罩的苜蓿山巅,微微眯起双眼:“先去画舫看看。”
齐安淮跟着转头眺望霞色烟拢之处,缓缓点了点头:“只是天色将晚,走官道怕是会来不及。”
“我们走小沟里。”
“小沟里?”静候一旁的小四露出不解之色。
两人目光交汇,齐齐眸光浮动。
苜蓿山地处偏隘,往来城中有两条道可选。一为官道,绕路颇远,适宜驾马行车。一为小沟里,是处水过膝的污秽之地,平时就多瘴气蚊虫。县衙出过几次不准取道小沟里的告民书,奈何效果不彰。
“若明大人有疑,可不与我们同行。”齐安淮三言两语分说,又抬眼凝望着小四。
小四莞尔:“齐将军多虑,小四非县衙中人。”
“既如此,那便动身吧。”
春雨细鳎三人眼见山峦隐入夜,冷月高空悬,抵达苜蓿山脚时,夜色已四合。
不知是县衙还是沈府的命令,那倒映星河的十里春水里不复往日里的灯火画舫流如织,沈环丧命那一艘画舫也早无踪影。
“宋姑娘?”
宋离的眸光悠悠一颤,视线从空荡荡的溪面上收回,轻轻摇了摇头:“无事,今日太晚,明日再论其他。”
流水冷无声,寒月照归客。
小四问清宋离住处,约好第二日相见的时辰,先他二人离去。
齐安淮与宋离并肩走在归家路上,眼里满是忧切。
“明日一早我再去一趟县衙,周谨总要给我几分面子。”
“不可。”宋离勉强扯了扯嘴角,“齐大哥不必担心,现在至少已经知晓沈环死于七步摇之毒。师父留下藏书过百,范叔也说曾听师父提起过此毒,待我回去翻一翻师父的藏书,定能有所发现。”
“……那我明日一早过来。”
城南草堂门口,宋离浅眸寒星,冲他轻轻颔首:“齐大哥早些歇息。”
齐安淮站在廊下,颔首看她进门。
唇边笑意在木门闭拢的刹那消散殆尽,她背转过身,头抵着木门,长长吁出一口气。
烟雨寒月满中庭,昨日明月何相见?
藏身长洲半生,宋离唯一惦念便是远在京城的二殿下Z之。偶尔听莺莺提起恩客的话,说二殿下如何风流恣意,如何文采昭昭,如何惹了事又受了罚,如今好不容易相见,本是良辰美景,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头顶莫须有之罪。
良久,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她 掌灯走进书室。
春月西落,晨星忽闪。窗缝里溜进一缕细风吹灭了案头灯。
宋离放下药册,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转头望向窗外。
夜雨初歇,天幕清朗,今日会是个好天。
万物沐浴月华,饱饮春水,苜蓿山上的草木,包括那极难得的回心草,必定长势喜人。
回心草难得,但对少眠多梦之症有奇效。
一夜未睡,宋离的识海有些混沌,她记不清谁人需要这回心草,只知此事万分紧要,不得稍待片刻。
晓风微凉,旭日迟迟不肯露面。
长洲城还在安眠,城南草堂门口,一抹纤身影拉开木门,提起比她粗壮了好几倍的药筐,披着昏晨交替的清朗星光,大步朝苜蓿山而去。
自十年前落户长洲伊始,孙师父牵着她的手踏过苜蓿山每一寸土地。
苜蓿山南遍生药草,苜蓿山北夜枭鬼哭,传入宋离耳中,亲切如同亲朋旧友。
她无需认路便知何处可得最喜人的回心草。
即便如此,或是一夜未眠的疲倦姗姗来迟,她不时停下歇息。半个时辰后,她才手脚并用抵达那条横跨南北的深涧。
满涧绿波招摇,宋离笑眼如月,放下药筐便忙不迭地挖起了药草。
旭日初升,天幕渐明,宋离装满了一整个药筐,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忽觉眼前蓦然一暗,天地跟着倒转,一个重心不稳,她踉跄着摔了出去。
山泉潺潺,早莺欢鸣。
宋离抬手挡住直刺的晨光,徐徐睁开双眼。
朝日灼灼处,大片的火鹤红正迎风摇曳,婀娜多姿。
宋离下意识放下挡着阳光的手,默默睁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火鹤红,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那日晚间为避开沈环纠缠,她递出了一朵火鹤红,彼时抬眼掠过他颈侧。
彼时他的颈侧光洁如瓷,并无什么梅花胎记。
*
前一晚的后半夜,梨香院里红浪翻涌正当时。
小五虚掩上房门,循楼梯一路向下,正不知从何查起,忽闻那满堂喧嚣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莺莺”。
他抬眼望去,原是两位衣饰俗艳的公子哥正巧看见莺莺经过,正挥动着双手指指点点。他似漫不经心看了看四处,又朝那两人的方向挪近了一些。
“刚刚那过去的就是柳莺莺?”
“可不就是她。”
先开口之人轻“啧”了一声,神色有些厌弃:“怎的这副鬼样子?昨日隔着帘帐,当她仍是那个一曲歌舞动南州的花魁。”
应声之人面露唏嘘:“翠柳莺莺春意浓,可叹,可叹……”
“一曲歌舞动南州,那可不是她柳莺莺一人能成的。你们忘了,彼时是莺莺的歌舞配燕燕的曲子,方成万人空巷之景。”第三人不请自来。
“经你这么一说,似乎已很久没见燕燕姑娘,可知她现在何处?”
“不知。似乎听谁提过一次,说是从良了?”
“嘘……”第三人忽然顷身,作讳莫如深状,“我可是听说,那燕燕姑娘动了凡心,还怀了孩子,结果转头就被那男人给抛弃了。她一个想不开……”
那头忽得没了声音。小五抬眼看去,却见那人伸长了舌头,翻着白眼,作出一副吊死鬼模样。
小五心头一沉。
空穴来风,非是无因。这不曾露面的燕燕姑娘会否也与今日之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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