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道不远处,通向后头的门恰巧被人从里拉开。
小五眼疾手快,趁那缝隙合上之前,箭步飞掠了进去。
前日之因种下今日之果,直觉告诉他,莺莺燕燕或有牵扯。
梨香院这样的地方从不缺少流言,厨工和仆役便是散播流言的最快途径。
只不多时,小五便在后厨外头发现了符合他心意的偷闲之人。
“燕燕?”那闲人身材走样,双目浮肿,双眼因他手上的白银灼灼发热,“是有个叫燕燕的姑娘,大概一年前给自己赎身了。”
“赎身?可知是哪家老爷给她赎的身?”
“老爷?”那闲人一声冷哼,颇为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哪来什么老爷?你刚不是问莺莺和燕燕什么关系?不瞒你说,她二人实际是嫡嫡亲的姐妹。两人一道入梨香院,一道成为花魁,一道名扬南州,结果那燕燕姑娘看上了哪家少爷,说什么都要给自己赎身。莺莺姑娘花光了自己所有积蓄,替她妹妹赎了身,结果呢?听说孩子都六个月了,那男人面都没出现。”
小五还在愣怔,那闲人啧啧摇头:“最惨的还是莺莺,钱没了,妹妹走了,自己身子也坏了……你看现在,哪还有客人多看她一眼?”
小五心头一颤,双眼蓦然睁大:“你是说,那燕燕姑娘和她孩子一尸两命?”
男人斜他一眼,没有搭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小五上前半步,眉心紧蹙。
男人垂眼盯着他手里的银锭,只等银子入手,他才又露出一口黄牙,堆起满脸褶子道:“没多久,也就两三个月之前。有个娃大清早来给莺莺递口信,正好被我听见了。那会燕燕已经不行了,估计姊妹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第七章
春月凌空,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梨香院雅间,莺莺端坐萧西下首,柳眉微微蹙着,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交叠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丝巾。
若是那几个熟识的县衙中人,她必能从容应对,可这位公子气度丰华,询的却是宋离之事。明明已起疑,却不深问,过了一个时辰又来唤她……莺莺蓦然抬眼轻掠,那萧公子的神色淡漠如常,她却莫名生出无所遁形之感。
“莺莺姑娘,节哀。”
莺莺指尖一顿,只当自己听岔了,大着胆子抬眼望向萧西。
“公子这是何意?”
萧西眼帘微垂,指尖摩挲茶盏边缘,面露沉思状:“燕燕姑娘之事,非你之过。”
莺莺双瞳骤缩,十指微微一曲,那丝帕便再一次落到了地上。
萧西微微抬眼,视线经她面庞一扫而过。原本只是稍作试探,莺莺的反应已让答案呼之欲出。
“令妹爱慕之人,可是姓沈、名环?”
听见沈环二字,站在他身后的小五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日在醉墨楼,他比萧西听得清楚,那更夫老范在县衙声泪俱下,称在前一夜亥时见到了一身形肖似宋离的女子。
若那人不是宋离……小五悄悄打量莺莺周身,莫非老范并非胡诌,确实有其他女子出入画舫?
若那人是莺莺,她因燕燕之死怨恨沈环,趁他来梨香院买欢之时,骗他饮下毒酒,岂非顺理成章?
小五微微睁大双眼,正想开口提醒萧西,忽觉脑中灵光滞涩,眸中跟着浮出一丝疑惑。
若真是如此,那位让爷一反常态的宋姑娘又在此间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为何要替莺莺说谎?为何甘愿顶着谋害沈环的罪名,也不供出莺莺?
这厢的小五还在电光石火,那厢的莺莺已经攥起手边的茶盏,急急喝了一大口茶,呛得眼里一片润泽。
“公、公子何意?”
萧西依旧不徐不缓,等她平复少许,才复淡淡道:“燕燕姑娘的孩子,也是沈环的?”
覆着茶盏的五指青葱蓦然收紧,萧西瞥见她眼里骤然泛出的血丝。
不等莺莺应答,他移开视线,轻轻叹了一声。
“今日上楼时遇到香妈妈,说了几句话。她说城南的回春堂眼界高的很,这院里的姑娘有个不适,都仰赖宋姑娘关照。”
莺莺抬眼看他,似乎有些不解其意。
萧西依旧垂着眼,像是漫不经心瞥过腰间玉佩,握在掌中轻轻摩挲着。
“如此说来,第一个知晓燕燕姑娘有孕之人,十有八九是宋姑娘……听闻女子孕期最是艰难,你被困在院里脱不开身,沈环又对令妹不闻不问,忙前忙后照顾令妹的,可是宋姑娘?”
莺莺不知想起了什么,五指渐松,整个人像是撒了癔症般愣怔着不动。
见火候已足,萧西松开玉佩,蓦然抬眼:“莺莺姑娘,你说宋姑娘悬壶济世,她与沈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害沈公子?”
“不……不……”莺莺如梦方醒,哑着嗓子开口,“不会是宋姑娘。”
萧西凝望着她,眉心微微蹙起。她说的是“不会是”,而非“不是”。
少顷,他指尖微动,徐徐开口:“莺莺姑娘,宋姑娘教你的那些话,有心人一探便知是假。若让别人以为她许了你好处,让你说了那些假话,不止她,你自己也会身陷囹圄……她对你姊妹二人如此,你可忍心?”
“奴家……”莺莺喉口一哽,颤动着双目说不出话。
“莺莺姑娘,知道什么便快些说吧。”小五性急,紧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我们爷是来帮宋姑娘的,你瞧不出来?若真让县衙之人认定是你二人杀了沈环,谁都救不了你们。”
萧西微微一怔,侧过身斜了他一眼,又轻轻垂下眼帘。
他是来“帮”宋姑娘的?
是了,那女子分明处处可疑, 可内心深处却总有个声音在喃喃个不停,说“此事与她无关”。
萧西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向腰间的明月玉佩。
这原本是一道迫不得已的任命。
萧西闲散之人,虽挂过闲差,不曾领过军职。是年上元,吴后再次进言丰庆帝,称二皇子Z之二十有三,虽未纳妃,也已到了封王立府之时。
军改九年,大都督一职从来都由皇亲国戚遥领。偏在当下,御史中丞上书朝廷,称“大都督”乃国之柱石,需到地巡边,以当历练。
旨意到达永熙宫,萧西并无太多意外,只孤身去昔年东宫旧地呆了半日,随后便轻装简行出了京城。
寻常贵戚游山玩水、走走停停,没有两三个月到不了南州。萧西眼不见春色,将一众侍从女婢甩在身后,自己带着小四小五先行入了长洲。
十日布衣百姓足够萧西看清长洲城以“沈”为尊,还未赴任已生了倦意。
直到那日,“声色犬马”的二殿下偶然间瞥见了那抹雾蓝色身影,沈府的公子没能在她那儿讨到一点好。
再到次日,名同“彼黍离离”之人告诉他,人事变迁是尘世寻常。
……
是他从来堪不破红尘事。
萧西指尖一颤,那明月玉佩跟着发出一道润泽的辉光。
“昨夜,原本是莺莺与沈二公子有约……”
静默良久的莺莺终于鼓起勇气,脉脉开口。
萧西蓦然抬眼,心里如有沉石落湖底,涟漪经久不绝。
烛影摇红,孤女娓娓诉平生。
家道中落,父母相继离世,莺莺燕燕姊妹幼无所养,阴差阳错入了梨香院。数年风雨相依,姐妹共赴韶光不足一年,沈环成了燕燕的座上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任莺莺苦口婆心相劝,燕燕早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彼时郎情妾意意正浓,莺莺不忍见她夜夜垂泪,散尽多年积蓄,许她自由身。
奈何尘缘未尽,华胥梦短。
燕燕有了身孕,性子一日比一日骄纵。沈环日渐不耐,不出两月便没了踪影。
正月初一那日,万家灯火人团圆,无人知晓苜蓿寒梅俏,燕燕穿上了莺莺亲手做的嫁衣,只身赴溪空对月,一舞清绝换大地一片白茫茫。
噩耗次日,莺莺在梨香院遇见了神色如常的沈二公子。
都说青楼女子多薄情,她的幺妹不过初尝情滋味,何至于此?
冬日宜进补,宋离三不五时送来滋补之物,无意间提起几份方子不可同食,否则补便成了毒。莺莺记在了心上。
她央宋离教她辨物识药,名为药补,实为药毒。不想还没等来沈环,宋离便发现了她错漏百出的计划。
昨日亥时未至,宋离给她送药时提起药性相冲之事,莺莺悲从中来,忽然恸哭不止。
“宋姑娘知晓我与沈环约在亥时过半,让我好生歇息,一切有她……”
“宋姑娘……替你去了苜蓿画舫?”
萧西不知自己声色干哑,小五却是吓了一跳,忍不住转身看他。
莺莺轻拭眼角,轻轻点了点头。
萧西神色漠然,握着茶盏的五指一点点收紧,直至指尖泛出青白。
“除你三人之外,可有第四人知晓你与沈环约在了何处?”
莺莺睁大泛红的双眼,思忖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短巷偏狭,晚间无人行走。除沈环外,应当只我二人知晓。”
萧西的脸色一如往常,只有亲近如小五之人能够看出,那眸底黝色是风雨前兆。
“爷,会不会是误会?会不会是沈环漏给了旁的什么人?”
“误会?”萧西忽然一哂,眸底嘲讽一闪即逝,“去了苜蓿,却能在县衙大堂面不改色,反将证人说的哑口无言是误会?还是’周全’到预判了所有问题,还能提前教她如何应对是误会?”
连同初见时,那人眼里一闪即逝的莫明情愫,分别前,那人口中情不自禁的拳拳关切,会否都只是她恰到好处的误会?
萧西垂下眼帘,指尖一点点收拢。
“爷,你且别急。”小五一边续茶,一边絮叨,“宋姑娘是不是做戏,等小四回来一问便知。”
“我没……”“布谷――”
窗外子规忽啼,屋里的三人齐齐一怔。
少顷,萧西视线下移。小五上前一步,冲莺莺作了一揖:“今日有劳姑娘。”
莺莺蓦然抬眼,睫翼忽闪,迟疑了片刻,才徐徐敛袂,垂下眼帘冲两人行了一礼,躬身退出门去。
木门闭合未几,一缕春风挟柳絮悠转而入。
“爷。”小四出现在屋内。
茶盏波纹一悠而散,萧西轻嗅碧螺清香,轻轻一颔首:“说。”
*
晨星倏隐,旭日渐升,苜蓿山头雾岚缥缈,霞光绰影。
早鸟在枝头欢歌嬉戏,早起的农人抹去脸上细汗,刚铲起一锹土,忽闻官道另侧传来轻快脚步,迅疾如风过。他停下劳作,抬起头眺望,见是三名模样出挑的青年面色凝重,一路朝城南草堂方向飞掠而去。
“宋姑娘家也忒热闹了……”农人眯起眼睛嘀咕了一句,重又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势。
“爷,宋姑娘家的门似乎开着。”
萧西抬起头。恰是新日过山头,晨曦冲破早间雾霭,万物沐浴晨光,熠熠生辉的金丝线漫山遍野,恣意蔓延至山脚,笼罩着那户离群索居之所。
“怎的开着门?宋姑娘出门了?”小五先他出声。
萧西放缓脚步,冲他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后门。”
小四小五目光交汇,齐齐轻点足下,循大门朝两侧而去。
“爷,院里有人。”
那道呼吸声既轻又浅,却逃不过小五的耳朵。
萧西轻轻蹙眉,不作犹豫翻身上了院墙。
此间视野开阔,药田如荡。院里有老槐一棵,槐下安了一张石桌,两把石椅。
轻风过处,老槐沙沙作响。树下浅酣之人只露出了半边侧脸,却仍能看清她分明眉眼,青丝如泻。
三人落地如风。
青丝如柳轻轻扬,萧西错综的目光掠过她翕动的睫羽,在她紧闭的双眸上稍作停留,又轻轻落到了宋离微凝的眉心处。
耳畔传来一声细碎的倒吸凉气声,萧西微蹙起眉心,转头看向身侧。
“小四,”小五大睁着双眼,顷身探向小四,“你们昨日去了山上?怎得宋姑娘身上……”
萧西眸光一沉,视线跟着回到老槐树下,斯人睡颜温婉依旧。第二眼,他瞧见了宋离袖口的泥泞、腕间的挫伤,还有那一整桌饱饮春水、翠碧欲滴的回心草。
小四没有应声。
从发现那些回心草开始,他的注意力便在萧西身上。他家爷微微睁大的双眼,眼里一闪即逝的错愕,还有垂着身侧、不自觉抬起又落下的手,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回心草难得,不只因它喜阴恶阳,生长在沟壑之地,还因此草的药效需得饱饮春水和月华,再于昏晨交替时摘取,才可保留十分之二三。
身上污泥微不足道,可她的眼前还有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命案,那才是性命攸关之事,这些个回心草能值几斤几两?
是此事太过紧要,还是她已成竹在胸?是惺惺作态,还是出于本心?
春色靡靡迷人眼,萧西看不分明。
第八章
院中一时杳然。直到开门声响起,这份宁谧才被悄然打破。
三人齐齐转过身,同门口的齐安淮大眼瞪小眼。
“你们是?”他环顾众人,视线在触及萧西沉敛的目光时多停留了片刻,又很快偏过头转向小四,“明大人怎到的这么早?这两位是?”
“我们也是……”“宋姑娘?”不等小五说完,他已越过几人,迈到宋离身侧,“怎的睡在了院里?”
宋离微微凝着眉心,睫翼轻轻一抖。
不等她睁眼,齐安淮已掠身至屋内,只不多时,又抱了件外衣回到老槐树下。
浅寐之人悠悠转醒,神色迷茫看了看左右,又拢了拢外衫,朝萧西嫣然一笑:“站着作甚?”
萧西心头一颤。
“宋姑娘?!”
风过庭院,如荫老槐沙沙作响。宋离动作一顿,蓦然回神,转头看向齐安淮。
“齐大哥 ”
她错开视线,低垂着头沉吟片刻,又抬起头,冲他几人轻勾了勾唇角:“失礼。”
天时尚早,他几人不请自来,总不会是为闲谈叙旧。
“几位大人一早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她收拢衣襟,轻轻扫过几人。
小四侧身觑了萧西一眼,稍作思忖,关切道:“宋姑娘,可要先去换身衣裳?这院中风大,可别着凉了。”
“无妨……”“昨夜苜蓿画舫,去见沈环的人是你?”
话语截断在舌尖,宋离原本上扬的唇角一点点压下,烁动的眼眸恢复沉静,一动不动凝望着萧西。
“你是何人?”齐安淮面色不虞,先她一步起身,拦住了两人交汇的视线,“此事与你何干?”
“齐大哥,”宋离撇开视线,轻轻拉了一下齐安淮,抬眼望去时面色似又苍白了几分,“这是都督府的萧大人,是他让小四 帮忙解的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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