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速操作完毕,刚出教室就远远望见一道疑似裴弋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好在教室旁边就是楼梯,她立刻转身下楼,停在楼与楼之间的阶梯上小口呼吸。
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贴紧墙身,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
大脑存储的记忆却不肯就此放过她,眼前过电般重现刚才的情景:讯息显示发送成功的一刻,她突然凭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躺在屏幕中央的两行文字不是凭空捏造的内容,而是借用了司施的名头,将自己过去秘而不言的心声宣之于口――
【裴弋,有一件事我在心里酝酿了很久,想现在告诉你。】
【我喜欢你。】
024.如同一个发挥召唤奇效的魔法
放学回家,穿过狭窄的巷弄,离楼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司施就看见三三两两的小区住户聚在一起,围成一个稀疏的圆。
奶奶沙哑却矍铄的声音从人群中心传来,用拔高的音量:
“不是我说,小宇这孩子我从小养到大,他有几斤几两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就他那个脑子,但凡上点心,考好大学没问题的。之前就是不用功,贪玩儿。这不,现在认真起来,名次一下子就上来了。虽说这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是考得好怎么也是件高兴事儿你们说是吧?”
都是街坊邻里,随口闲聊没有较真的必要,也没人会公开唱反调。
此起彼落的恭维声算不得走心,奶奶却越说越起劲,说着说着,像是意识到自己高调得有些不妥,便又作出一脸为难的样子。
“只是我那个孙女,上次看她的成绩单,数学还是老样子,跟其他科怎么比怎么瘸腿。要我说还是男孩子做题脑子更灵光,司宇这次单科成绩最好的就是数学......”
“老人家,您孙女够争气了,回回考试排名都在前头。”隔壁楼的王姨劝道,“我儿子跟她一个学校,天天吊车尾,也没见这小子着急。”
“平时考试哪能作数的,要关键时候发挥得好才顶用,到了高考才见真章。”奶奶不赞同地反驳,就好像同样都是月考,司宇参加的考试一定比司施更具有代表性,权威程度甚至可以比肩高考。
而事实是司宇就读的学校在霁城数百所中学里根本排不上号,这次成绩也不过是在年级垫底的基础上前进了几十个位次,真要说起来,照样可以归纳进“倒数”的区间范围内。奶奶却跟抱金砖似的抱着他的成绩单,认为这是他学习开窍的证明。
话题拐来拐去,最后又落脚在对司宇的夸耀上。司施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声,司宇天天回到家不是吃就睡,老师打来通知他逃课和斗殴的电话不知道有多少回,课本比脸面还干净的人,偶然一次成绩刷新往日记录,除了作弊,难道还会有其他可能?
只有奶奶会信以为真,拿朽木充栋梁,觉得司宇日后在学业上必定大有可为。
回到家以后,晚饭桌上,奶奶一个劲儿地往司宇碗里添菜:
“这次考得好,奶奶高兴,继续保持。我就说我孙子平时就是没把心放在学习上,但只要有心啊,立马就能追上来。来,多吃点,以后念书用脑子的地方多的是,得多补充营养。”
司施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桌上交叉移动的筷子像一副十字架,沉甸甸压在她心上。
司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坐在她的对面,抬头和她对上眼的瞬间,忽地咧了咧嘴,黑白分明的双眼勾兑出明晃晃的挑衅。
司施也笑了一下。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她和司宇本就互相厌恶,所有和“血缘”相关的正面词汇在他们之间都不作数。
她也懒得与大脑空空,凡事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为伍。
*
拧开水龙头,就着水流揉搓了两下袖口,尚未凝固的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和清水混淆,晕成一片淡红。裴弋注视着掺杂自己血液的污水以一种缓慢的,曲折的方式在水槽里流淌。
风从西南面刮过来,空气又冷又湿,夹杂着人造草坪的塑胶味和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但在这样的气息里,裴弋感觉喉咙不大舒服,有点想吐。
旁边站着一个比他矮上一头的男生,正面对裴弋,拿出周正的歉意:“对不起,裴弋,又给你添麻烦了。”
裴弋没有对他的歉意作出回应,关上水龙头,扭脸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薛文映。
“那群人这么对你,你该不会真觉得他们还有救吧?”他屈起手肘,无意卖弄伤口,因此只在薛文映眼前晃了一下就放下,“你觉得这样有趣吗?如果是玩笑,怎么一次也没见你笑出来?”
薛文映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的样子。
类似的对话在两人之间发生过不止一次。
正值生长发育期,尚未完成社会化的青少年里,一定有这样的人:心智和野兽无异,残忍且无知,肆无忌惮用暴力确认自己站在某条食物链顶端,压迫别人的渣滓。
即使是师大附中这样在全市乃至全国范围内教学质量首屈一指的学校,也永恒存在着阳光无法惠泽到的角落,暴力在暗处滋长。
薛文映身材单薄,性格温吞,平日里成绩和言行都中规中矩,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对多数人来说只是Nobody。
他缺少交心和成群的朋友,常单独行动,偏偏家境不错,父母又长期在外地出差,与之相对应的就是零用钱给得相当到位,以至于再想讨要一点多余的关心就是不识抬举。
没有亲友作为有力后盾,薛文映落单时就被校内校外勾结的好事分子盯上,成为被欺凌的对象。
在裴弋第三次出手解救薛文映,并且忍无可忍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以后。学校方面很快采取行动,叫来薛文映和欺负他的那伙人询问具体情况,并调取了学校监控。
这些人过去的日子里横行霸道惯了,嚣张到欺负同学都懒得找监控死角,坚信没有人敢告发自己,谁知道这回碰到了裴弋这个硬茬子。
证据就摆在眼前,处罚几乎板上钉钉,轻重程度需要参考薛文映的态度。可在老师询问薛文映的意见时,他却说:“我没关系的,大家都是同学,有时候玩闹起来难免会忘了轻重,我相信他们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空气凝结,老师错愕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裴弋,大概是没料到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宽宏大量之人,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现实范本。
裴弋面上没什么情绪,淡淡地瞥了一眼薛文映。不知道他这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懦弱,还是心有怨恨嘴上慈悲的伪善面目。
对面那群人显然也觉得薛文映的发言大度到有点惊悚,宽窄高低眉眼各异的一张张脸上闪过片刻讶异,但很快就被另一种胸有成竹的表情所取代。
当事人已经表示不再追究,闹事的人又借势一口咬定只是朋友间的追逐打闹。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老师口头强调了一番同学之间玩笑需要拿捏的分寸,又表扬了几句裴弋的热心,事件便就此落下帷幕。
走出办公室以后两队人马兵分两路,裴弋一个人走在前面,薛文映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夕阳下他像是在刻意和裴弋保持距离,步伐小心翼翼避免踩着裴弋的影子。
裴弋感觉到薛文映一直跟在身后,却又不靠近,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薛文映被这突然的停顿打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差点摔上一跤。
你要干什么?
裴弋用眼神无声询问道。
薛文映挠挠头,目光不安地四处游走:“那个,谢谢你,裴弋。这几次要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可能就――”
“可能就什么?”裴弋反问,他无波无澜的眼神散发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平静,“听你的意思,原来你也知道他们并非善类。所以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见到老师还说要原谅?”
薛文映被裴弋周身冷淡的气场慑退一步,深呼吸一口气,再度上前:
“对不起,我知道你帮我是出于好意,我也不是故意背刺你。但你也看到了,以我的体格,想要跟他们较量是完全不可能的。对我这种人来说,不反抗反而受的伤会更少,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反击和逃跑,越是挣扎叫喊,他们就会越兴奋。如果我告诉老师,被他们知道了只会下手更狠。我很羡慕你能正面和他们对抗,也很感激你如此高尚,愿意帮助我......”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说?”
“什么?”
“为什么在老师面前说你没关系,说他们只是在跟你玩闹。你怕他们再找你的麻烦所以才说这种漂亮话吗?如果是这样大可不必,他们不会感激你,下一次只会变本加厉――”
“不是的!”
薛文映猛然抬头同裴弋对视,恍惚的眼眸霎时有了焦点,“我不是为了讨好他们才这样说的,我更不会喜欢和感激他们,但我......我也不想怨恨他们。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不解吧,为什么我从不反抗,为什么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对一个陌生人输出暴力。人的恶意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到达一个阈值后,或许会因为这种漫无边际的自由感到心虚,或许他们会籍由这种反常从而反省自己......”
“......”
裴弋觉得自己有病才会听他说这些鬼话,他笑了一下:“你是想学甘地吗?有人打你的右脸,就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跟薛文映对话就像是在做无用功,裴弋挥挥手,草草终止这个话题:“随你。”
然而话虽如此,他还是没能做到真正的袖手旁观。
今天之所以会受伤,就是因为裴弋从实验楼里出来的时候,早就过了放学时间,原以为学校里已经不剩什么人,路过操场时,恰巧被他撞见又一起换汤不换药的校园霸凌。
裴弋孤身上前,对面借着人头优势绊住他的同时,视线死角突然冲出一个行动敏捷的矮个子,锋利的刀刃在他左手手臂上飞快划出一道口子,其他人见状迅速吹着口哨,挥舞手臂呼唤同伴撤离。
看来都没有继续跟裴弋缠斗的意思,只是想在他身上留下点伤痕,好证明自己并不每次都是落败的一方。
不时有人边跑边回过头嘘他,像在炫耀自己的战绩――如果对方奔跑的姿势不那么像落荒而逃的话。
真是无聊透顶的一群人。
不知不觉就在学校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裴弋取出手机想看一眼现在几点,点亮屏幕后,两条显示来自司施的短信自动跳到他眼前。
他没多想,却在打开对话框的一瞬间,动作肉眼可见地一滞。逐字逐句读完内容,他低头不发一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里。
“裴弋?”
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裴弋循声抬头,如同一个发挥召唤奇效的魔法,发件人摇身一变,就出现在他面前。
司施看了看一旁气质孱弱,举止透露着拘谨和唯诺的薛文映,又看了看袖口血迹未消,和她对视时眼神还有些异样的裴弋,迟疑两秒后,问道:
“你们......在这里干嘛?”
025.时间的罅隙
“你受伤了?”
注意到裴弋衣袖上的血迹,司施下意识联想到伤口和冷兵器,“怎么回事,伤得严重吗?”
“他手臂被人划了一刀。”像是担心再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裴弋元气大伤似的,薛文映自觉承担起了替他发言的重任,说完又不放心地转头对裴弋念叨,“要不咱们去趟医院吧,这么长一道口子,还是打一针破伤风比较保险。”
司施闻言,走上前想看个究竟。
“没事。”裴弋说,“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伤口很浅,现在血已经止住了。”
司施坚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指挥道:“你把手抬高一点。”
裴弋没动,司施抬起头,古怪地看他一眼:“痛得已经动不了了?”
“......没有。”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裴弋有点无奈地挽起袖子,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司施借着操场边的金白钠灯观察半晌,确认没有出现组织外翻的情况,尔后扬了扬手里印着药房名称的塑料袋:“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喏,正好我买了碘伏还有纱布,先给你消个毒吧。”
学校操场有固定的开放和关闭时间,每天到点就有保安准时出现来赶人锁门,三人遂转移阵地至学校侧门外那座废弃的小型公园。
司施熟练地取出棉球和碘伏替裴弋消毒:“可能有点痛,稍微忍耐一下。”
她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直到伤口处理完毕,感官世界终于重新对外开放,耳边传来夜幕下草丛间交织的虫鸣声,她才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人吭声。
薛文映一句话不说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他跟司施今天是第一天认识,刚刚替裴弋说明伤势的时候脸就一阵红一阵紫,一副赶鸭子上架的腼腆性子。
真正奇怪的是裴弋,虽然他本就不是聒噪之人,但以往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从未有过冷场的时刻。他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找到新的话题,仿佛他们之间永远有话可聊。哪像现在,这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对面,不发一言,安静得着实有些反常。
司施带着疑惑抬头,因为这一眼,赤恍恍撞上裴弋望向她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夜色的缘故,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又因深邃显得格外专注。
两两相望的下一秒,司施刚要开口,裴弋就将手臂和目光同时抽走:“谢谢。”
司施微微一顿:“不客气。”
裴弋压下眼里的探究,语气平常地发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学校?”
“我吃过晚饭,就出来散步买东西啊。我家离学校不远,从行知大道穿过去可以抄近路,这样来回能节省不少时间。”
她的态度十足坦荡,没有任何寻常情况下,向心仪对象告白过后,与之面对面相处的拘束和忐忑。
就在这一瞬间,裴弋忽然有点想笑,司施脸上找不出一丝潜藏少女心事的端倪,看起来竟像是对那两条短信毫不知情。现在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人反而是他自己。
“倒是你,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学校?”司施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校服,判断他放学后根本没回家,一直在学校,“晚饭肯定也还没吃呢吧,手臂上的伤口又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来学校犯浑找茬?”
裴弋正思忖着怎么说合适,一旁的薛文映终于又有了存在感,他站出来,主动解释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裴弋又被迫听了一遍他那番“慈悲为怀方能指引坏人良心发现”的偏颇发言。
他一边暗念这番话有多天真羸弱而不堪一击,一边思绪游离,忽的想起了母亲。
如果是母亲,或许会和薛文映谈得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大概会同情薛文映的遭遇,也能理解他这套以德报怨的说辞。
若非如此――裴弋听见自己心里有一道短促的叹息――母亲也不会容忍父亲那么多年。
在裴弋的记忆里,自打他懂事起,“父亲”对他的来说就是一个接近虚构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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