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皱起的眉头牵扯面部受伤的神经,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扭曲,呲牙咧嘴的样子略显滑稽。
司施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从起床到现在,没往司宇的方向递过去一个眼神。
她三两下就解决完早饭,提起书包:“奶奶,我们班今天放学后还有一次公开课彩排,晚点回来。”
奶奶随口应了一声,像终于想起她的存在,在司宇面前强调起来:“这碗汤是专门留给你的,你姐姐都还没得喝呢,你不喝我就给她喝了。”
闻言,司宇划手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掀起眼皮,觑一眼明显能听到这句话,却置若罔闻正在门口换鞋的司施。
“哦。”在司施穿好鞋拉开大门之前,他说,“放那儿吧,我走之前喝。”
奶奶这才满意:“对嘛,就这么懂事多好。你也这么大的人了,用不着我多说什么。晚上放学,腿疼就别勉强自己走路,自己打车回来,兜里钱还够吗,奶奶再给你拿点......”
挣开门,司施走入薄雾弥漫的清晨。
经过幢幢澄黄色灯影,脚下道路平坦宽阔,头顶是明暗交错的,宛如还没干透的抹布般的天空。
从霁城下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搬进现在居住的小区,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的时间,司施时不时还是会有种自己不属于这里的心情。
但回忆起过去,即使是在土生土长生活了十五年,可以用“家乡”一词指代的偏远县城里,她也从未找到真正的归属。
无论身处何处,司施和奶奶司宇,已经在无形中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
第一次明确产生这种感觉,是司施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放学回到家,听闻弟弟在学校和别的小朋友发生了肢体冲突,她内心毫无波动,这类消息每周都有。不出意料,还是司宇先动的手。
她随奶奶赶到医院,司宇坐在就诊室里,浑身湿透,雨水和血水交融在一起。
奶奶本就踉跄的脚步骤然提速,司施跟在后面,暗自感叹今天的天气预报又不靠谱。
她包里常备一把晴雨伞,本不必担心日常会因为天气而节外生枝。但她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弟弟,司宇总嫌带伞麻烦,即便大雨已经轰轰烈烈地砸在屋顶窗沿,他也丝毫没有避雨的自觉。司施只好每日查阅天气状况,若预计有雨就亲手把雨伞交到司宇手里。
然而正如习题册后的标准答案总有出现差错的时候,天气预报的准确性也会随机失灵。今早司施如往常一样翻看天气预报,得到的反馈是“晴转多云”,她知道司宇不爱带伞,见此情形也就不再多言。
要说以前的天气预报有过失误的时候吗,也是有的,只不过以往都是把晴天误报成了雨天,司宇拎着雨伞毫无用武之地。
“带了伞总比没带好,万一真的下雨了呢,有备无患。”事后司施总是这样劝说司宇。
而她对司宇强调“不要打架”的频率已经快赶上“记得出门带伞”,某种程度上不难看出,对司宇来说,打架就跟天要下雨一样,是家常便饭,是不可抗力,是耳提面命再多遍也无法规避的自然规律,让他不要打架约等于让老天别再下雨。
七岁的小孩,有着藕节般生脆易折的四肢,以及尚未教化完全的血性和野蛮。
因为午休时同桌翻身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肘,司宇起床气发作,没有任何提醒和预警,就猛地起身将对方推倒在地。同桌的男孩反应过来,也不甘示弱地大吼一声,扑到他身上要报复回去。
教室里顿时尖叫和起哄声四起。等到出去接水的老师赶回教室,这场纷争已经升级为以铁皮铅笔盒和桌椅为武器的械斗,战事止歇时双方脸上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司宇眼角被铁皮盒砸中,白嫩的皮肤裂开一道脆生生的口子,鲜血糊了半张脸,睫毛还粘黏在血液半干不干的眼睑上,眨眼的动作被牵绊。
见此情形,奶奶心疼得不行,很是长吁短叹了一番。司宇嫌她嗦,不耐烦听她的关心。奶奶转而拉着司施念叨:
“哎唷,你看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都不忍心继续看。你弟弟还那么小,就遭了这么多罪,也是你们爸妈走得早,没办法给你们撑腰,才让他在学校里受这些欺负。”说着说着,奶奶抹了一把眼睛,险些要落下泪来。
作为司宇的亲生姐姐,司施应该表现得担心,愤怒,难过。但她没有,她不闻不问地坐在一旁,像一个空心的木偶。
医生开始缝针后,在弟弟和奶奶此起彼落的抽气声中,司施低头看向自己包裹着创可贴的左手食指――这是上一周完成家庭手工作业时留下的伤口,刀片一不留神划破了她的手指头,霎时鲜红色的血液如同开闸放出的流水,转眼就淌满手心。
司施从没见过如此阵仗,少不经事的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连连惊呼企图引起一旁正在看电视的奶奶注意,请她帮忙止血。
相比她的惊慌失措,奶奶展现出一种见过大风大浪的镇定,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司施的伤口,接着说:“大呼小叫什么,我还以为多严重,叫你这么粗心。”
她缓缓从沙发上坐起,“小声点,你弟弟都睡了。”
在奶奶的叮嘱声中,司施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灵肉分离的感觉。
仿佛伤痛的严重与否,似乎并不需要考虑她的感受,而是以奶奶的肉眼观察作为判断标准。
而在奶奶的判断下,司施不小心划破手指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远比不上弟弟珍贵的睡眠。
她的头脑里走马灯一般串联起过往大大小小与之性质相同的事件,“家”这个概念,逐渐变得飘忽遥远。
彼时的她距离初次体验青春期的生长痛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和大人相比,依旧是八岁小孩单薄瘦小的身体,但她已经感觉自己长大了一点。
对理应最熟悉的亲人和日常感到陌生,这是不是就是长大的过程?
……
“司施!”
一声急促的惊呼打断了司施的回忆,前方不到两米的距离,一名黑衣黑裤的中年男子正半强制地揽着任月婷的肩,二话不说就要把她往巷口里拖拽。
这条路通往学校后门,人流量比不得正门,尤其是需要早起的清晨,稀稀拉拉的学生都埋着头,疾步往前走,连沿路的商铺都还没开门。
看见司施出现,任月婷抓住救命稻草般,奋力和男人拉扯,想要挣脱:“帮帮我,我不认识这个人!”
大清早尚未彻底清醒就撞见如此情形,司施脑子空白了一瞬,但身体比头脑先一步苏醒,她条件反射地脱下书包提在手里,打算当做攻击对方的武器。
“你是什么人,放开她!”
她大喝一声,小跑上前逼近二人,在还有几步路的距离时停下,警惕地注意着对面男人的动向。
如此慌乱之际,她佩服自己还能想起来摸出手机:“放开她!不然我马上报警了!”
男人听此环视一圈四周,似乎有些忌惮,又舍不得就此离开。
“小姑娘,你误会了。”男人讪笑着说,“我是县城上来打工的,没别的,就是想找你同学问个路。”
任月婷用快要破音的音量喊道:“他骗人!这是个人贩子,你别信他!”
司施也知道这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她冷笑一声:“问路需要有肢体接触?你说谎的样子太没有技术含量。”
司施说着,趁对方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任月婷身旁。就在同一瞬间,她和任月婷紧紧攥住对方,手臂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拧在一起。越是紧张的时候,肾上腺素越是狂飙,司施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只是本能地楸着书包的肩带,往男人手臂上砸。这还远远不够,情急之下,她又抬起腿往男人膝盖上踹了一脚。
男人吃痛地倒抽一口气,弯腰抱腿的同时松开了对任月婷的桎梏,司施见势拉过任月婷就往学校的方向冲。
“跑!”
两个人用毕生最快的速度跑进校门,回过头,那人显然知道前面就是学校,没再继续追来。
任月婷大口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司施道谢:“谢、谢谢你。”她拍着胸口,等气喘匀,心有余悸地解释道,“那个男的,一开始就鬼鬼祟祟地守在巷口,等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就凑过来说需要我帮他一个忙。我心里觉得可疑,就没搭理他。谁知道他看周围没人路过,直接就动手,想把我往巷子里拖。”
“多亏有你,我的天,要不是有你帮忙,后面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敢想。”
极速奔跑过后,喉头上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司施有点难受地咽了咽喉咙,拍拍任月婷的肩膀:“没事就好。”
仔细跟保安交代完相关事项,司施和任月婷结伴往教学楼走。一路上,任月婷几度转头看向司施,一脸欲言又止。
最后,她像是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抵不过内心的煎熬,叫住了司施:“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她突然停下脚步,司施也跟着一道静止:“什么?”
任月婷想看她,又不敢看她似的,眼神在她脸上闪过来飘过去,终于底气不足地将先前那两条短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司施。
“对不起,我当时就是昏了头,所以才......不,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借口了,这都是我的错。”任月婷神情懊恼,她抓住司施的手臂,恳切地说,“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做,等下我就去找裴弋说清楚!”
面对任月婷突如其来的坦白,司施愣在原地,好似遭遇劈头一击,所有和裴弋有关的记忆都不由分说地挤进她的脑海里。
所以在裴弋看来,其实她已经对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难怪他昨晚看她的眼神,有那么一丝不对劲......她还一无所知的――简直像装出来的一样,平常地替他处理伤口,和他聊天。
而面对这份看似鼓起勇气袒露的“心意”,裴弋既没有揭穿,也没有回应。
奇怪,为什么在这种极端尴尬又极端忐忑的时刻,她突然想起了奶奶和司宇。
往事桩桩件件出现在她眼前,好像在提醒她和裴弋之间的差距。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天光斜洒在她身上,投落的一圈日影界限分明,宛如一阵画地为牢的标识。她想起那头一生都在围着儿时的木桩打转,以为自己永远被铁链困在原地的小象。
她原以为这份喜欢的心情会被永远封存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直到消失,最远不过下世纪,变成琥珀,或者木乃伊。
却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被揭开,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带给她血淋淋的感受。
她终于明白,习惯了画地为牢的人感觉到痛苦,是因为有了想要的自由。
028.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是我太糊涂了,错把你当成竞争对手,一时鬼迷心窍,说话做事都丢了分寸。”任月婷见司施僵在原地,半晌没有答话,心知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说再多都于事无补,“你完全有理由不接受我的道歉,但可以让我补偿你吗?你想要什么,或者需要我做什么,只要告诉我,我都会尽力而为。”
事已至此,再多情绪都只能起到马后炮的作用。更何况任月婷道歉的姿态放得这样低,司施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思来想去,最后只凭空生出了一股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算了。”司施摇摇头,架不住对方连连道歉,又补充一句,“我和你,在裴弋面前,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在她看来,喜欢是一种绝对私人、从心出发的情感,无关竞争和挑选。
即便是刚刚走出洞穴,不懂语言也缺乏审美情趣的原始人,也会出于本能地亲近大地,仰望天空,于俯仰之间领略生存和美的奥义。
而现代文明教会她克制,不暴露自己,不打扰他人。喜欢一个人与其说是和第三方竞争,不如说是和自己的本能抗衡。
“是。”任月婷说,“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不该用这样的手段,来扰乱你们之间的关系。”
见任月婷态度如此诚恳,司施也说不出什么重话。知道她每天早上都要出早功,而形体训练室的方向在另一头,再不走就该耽误训练了,司施摆摆手:“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去忙吧。”
没想到司施这么简单就放过自己,任月婷怔愣一瞬,随后如临大赦道:“那我先去上课了。”她朝反方向跑去,不忘回身,余音溶解在空气里,“等我下课回来找你!”
和任月婷分开之后,司施随着人潮继续向前行进。
师大附中除了一前一后两道大门以外,学校内部的教学区域还设有两道闸门。背着书包的人群如同负重的蜗牛缓慢移动,耳边不时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快要走到第二道校区闸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司施一回头,就露出见鬼的表情。
为了方便学生出行,师大附中规定,每周五以及其他法定节假日的前一天,学生都可以不穿校服,自由选择着装。
裴弋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在里三层外三层上学如上坟的氛围里,他身量挺拔,整个人散发出独树一帜的锐意和朝气。
司施的表情被裴弋尽收眼底。
“怎么了?”裴弋问,“吓到你了?”
司施迅速恢复成扑克脸的形状:“没有。”
“那你刚刚......”
“有点严肃,我知道。”司施抢话答道,“是这样,我们班最近在筹备历史公开课,正好讲到近现代史的部分。老师每天都要强调一遍课堂纪律,我也深受爱国青年‘救亡图存’信念的感召,走在路上脑子里都在忘我学习,所以没管理好表情,可能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听说你们AP课程学的主要是美国史和世界史,我们教学内容不一致,所以很难对彼此的心情感同身受,也是可以理解的。”
裴弋:“......”
风声沙沙作响,在两人身侧穿行。
司施抿紧双唇,怎么说,心里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死欲。
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简直像个中二病晚期患者,可她都高二了,实在不应该......
好在有人及时挤到他们身旁,拍了拍裴弋的肩膀:“裴弋,巧了吗这不是!我刚说到了教室给你发消息呢,结果在这儿就遇见你了。明天要是不下雨,就出来打球!”
余光瞥见和裴弋并肩行走的司施,眼神和声调立刻变得揶揄,手肘也要硬凑过来撺掇两下:“这俗话说得好,君子有成人之美,也有自知之明。我先问一句啊,你周末还有空吗?”
裴弋像没听出对方语句里的弦外之音,懒洋洋道:“有啊。”
“行。”听此,对方也没继续揪着司施和裴弋不放,干脆道,“那不下雨就老地方见。”
随后两人又聊到什么普林斯顿的夏校,什么离散数学,高级算法。
司施听得一知半解,反正是自己插不进去的话题,索性开始走神发呆。她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撇了撇嘴,突然有点庆幸裴弋没将那两条短信摊开找她问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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