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肤冰凉,气息却很温热,司施在冰火两重天里,听见他说:
“如果明天下雨,我就来找你。”
因为这句话,司施回家后刻意避免查阅第二天的天气。她在潜意识里,对天气预报的准确性感到摇摆和在意。
于是时间又变得异常缓慢,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却仍然离明天很遥远。
过了很久,夜幕终于降临,当晚入睡前,司施手机里收到了第一条来自裴弋的简讯:
【天气预报一则,明日阴转小雨,全天8℃-15℃,空气质量优,风力1级,适宜外出,适宜运动,非常适宜见面约会。】
030.骤雨初歇
乘坐电梯下楼,司施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瞥见窗外骤雨初歇后明亮而又潮湿的街景。云翳载着雨水远行过几千公里,下过的每一场雨都像是少女时代的延续。
走出商场,地面的水渍隐隐约约泛着光亮,一束阳光从簇拥的云层中漏下来,天空趋于晴朗。
望见裴弋侧身倚靠在车门前的身影,司施的脚步有如受到驱使,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裴弋似有所感地抬头,在他将要望向这边的几秒钟,司施浑身肌肉不自觉紧绷,这让她即使正面迎上裴弋的目光,步履也依然从容。
“裴弋。”
她站定的位置很有分寸,轻声唤他的名字,就算走了打招呼的流程。
裴弋淡淡地应了一声,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晚点要去机场,先送你回去。”
从以前开始,司施就发现裴弋很擅长引导别人跟着他的思路走。具体而言就是在他单方面做出决断后,要么行动先于语言,要么提供几个看似可供挑选,实则毫不影响最终结果的选项,听者如果不能狠下心打断他,就只能话赶话自动钻进他的圈套里。
偏偏他的言行举止都还表现得极为礼貌周到,让人萌生拒意前还要先反省一番自己。
就像现在,司施要是婉言谢绝送她回去的提议,只怕来回推拒的过程,会耽误了裴弋行程。
她委身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搜肠刮肚半天,还是问了句废话:“你去机场,是要出差?”
“嗯,有个临市的合作,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回来。”
裴弋熟练地启动车辆,跳过寒暄,直奔主题道,“我今天和周呈见了一面,问了一下跟踪你那个人的情况。”
说到正事,司施不由得坐直:“怎么样?”
“现有的视听资料有限,对方没有被拍到正脸,也没有确切地实施侵害,说是同路也有可能,暂时走不了立案流程。”裴弋说,“周呈帮忙调取了附近几条街道的监控,都没有发现目标人物的活动轨迹,目前还处于无法确认对方身份的阶段,想要调查清楚还需要进一步的线索。”
听裴弋概括完现状,司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算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那人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又没和她正面接触,现在指望单凭监控就找出他本人,困难程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说不定她真是纯粹的运气不好,路遇心怀不轨的扒手被盯上,又在最后关头被裴弋拦截。事到如今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尽量乐观,不想过于杞人忧天。过去的数年里,她一直饱受这种滋味的折磨,她总习惯于在危机出现以前,就将可能出现的糟糕境况都设想一遍,置身平原也有如摇摇欲坠悬挂断崖边。
即使到最后,事情的发展根本没想象中严重,她也会由于严重的自我内耗,而感到殚精竭虑。
现如今过度紧绷过后骤然松懈的神经,反倒让司施比自己想象中来得镇定,甚至语调轻快地向裴弋表达了感谢,言谈之中透露出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的轻松。
裴弋开车之余,抽空看了她一眼。
“你的通话记录里有我的电话号码。”见司施没有流露出太多负面情绪,他也没有把事态往严重了说,“后面如果有其他情况,随时联系我。”
闻此,司施原本如常的面色出现了一丝迟疑。
重逢以来,凡是和裴弋有关的事情,她都会先在脑子里兜几个圈子再做决定。她本就是慢热的性格,加之分别太久的客气使然,总担心自己一言一行会过分叨扰对方。
纵然裴弋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她也不能滥用这份慷慨。
更何况,真要发生什么不测,报警才是最优选择,好歹不至于连累到他。
思及至此,司施定下心神:“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自己会多加防范的。”
裴弋的声调没什么起伏:“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应付所有状况?”
“虽然做不到万事周全,但再怎么说,这么多年也一个人过来了。”司施笑了笑,图个应付了事道,“实在不行就报警,如果是报警解决不了的状况,我也可以拜托其他朋友帮忙。”
“是吗。”
裴弋的语调漫不经心,像根本没把她的回答当一回事。
到达司施住处的停车场,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微微侧头,判断和调整好距离,停稳车身后,冷静开口,“比如呢?”
司施正低头解开安全带,听见他的问话,疑惑地“嗯”了一声。
“你刚刚说找朋友帮忙。”裴弋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短暂地敲了两下,“事关人身安全,这种全凭概率的事情可大可小。找其他人帮忙,一是要信得过对方为人,二要考虑到本就不算明朗的状况,可能会出现的变故,以及给对方带来的影响。”
“既然这样――”
话说到一半,裴弋生生将句子截断,转头看向司施。
停车场采光黯淡,进而导致视野不佳。裴弋的目光极轻极淡,隔着一片昏暗落在司施脸颊。他的语气变得沉缓,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好像只是随口一提,“找我和找其他人帮忙,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吗?”
这话问得耐人寻味,倘若非要说出二者的不同,得出的结论难免有失偏颇。司施想了想,说道:
“你不是要去出差吗?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段时间就算真的有事找你,隔着大老远你也爱莫能助。再者说,找朋友帮忙虽然有过意不去的地方,但从前和往后,对方总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时候,也算有来有往。”
“朋友嘛,互帮互助很正常。”司施说完,就反手把问题丢了回去,“我们是朋友吗?”
裴弋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沉默如轻涌的水没过司施的脚踝,透明的游丝将她拴在漩涡中心,纠缠她下车的时机,走和留都是个问题。
片刻后,裴弋收回目光,说:“不是。”
司施耸耸肩。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再有多余的解释。
“那我先回去了,你快去忙吧,谢谢你送我回――”
她的声音猝然停滞,犹如被拦腰斩断的树枝,断裂的枝干直指中央扶手箱的位置。
裴弋顺着她的目光一道垂眸,视线的尽头,一支亮银色外壳的圆管口红横亘箱中。
空气顷刻间凝结,尔后四分五裂。
此情此景,司施难掩尴尬的同时,心里居然诞生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口红再怎么说也是私人物品,无论是特地如此还是一时大意,都是它的主人和裴弋关系匪浅的证明。
而她和裴弋连朋友都不是,自然无权过问口红的归属。
毋庸置疑的,现在就是她该下车的时机。
她提一口气想把刚才没说完的道别补齐,裴弋却抢先一步识破了她的意图,右手探过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司施想走没走成,还没起身就被按在原位。眼见着裴弋取出手机,修长的手指滑动几下屏幕,电话拨通的嘟声在静默的车厢内响起。
不多久,提示音停止,一道明亮的嗓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喂?”
裴弋敛眸看向司施,停车场骤然亮起的光线透过车窗斜洒进车内,让他的眸中有种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看着司施,薄唇轻启:“姚以棠,你有东西落在我车上。”
听筒里疑惑地“啊”了一声:“什么东西?”
裴弋:“自己想。”
姚以棠愈发摸不着头脑:“哥,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还是什么脑筋急转弯?你突然这么幽默我好不习惯......”
司施默默掩面垂首,感觉额头冒出了两滴不存在的冷汗。
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你们没有串口供了,这场闹剧是时候停止了......
扬声器里传来丁零当啷翻包的响动和若有若无的嘟囔声。
“哦,还真是,我有支口红应该是落你车里了。”翻包声消失,姚以棠的声音再度在听筒里响起,“我昨天不是开你的车回的老宅吗,今天把车开过来的路上,就趁着红绿灯补了下妆,估计用完随手就放你车上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你在哪里找到的?”
“储物柜里。”
“那你帮我收捡好,下次见面拿给我。”
通话结束,真相大白。
司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感觉说什么都不对。她和裴弋之间的关系,好像出现了一刹的错位。
好在裴弋赶时间,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指尖动作不停,继续点开一个对话框,两秒后,开始播放周呈的语音信息:
“......大概就是这样,因为现在还拿不出证据证明那个人图谋不轨,我们这边人手紧,也没办法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为了保险起见,最近这段时间,司小姐最好都要有人陪同出行。”
语音播放完毕,裴弋收起手机。
有了人民警察的发言做背书,裴弋也懒得再作假设迂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正常生活和工作,会有专人负责接送你上下班。”
听这话的意思,是他已有安排。
司施心里好不容易按下去的那点担忧又被周呈的语音重新勾起,但嘴上还是客套了一句:“会不会太麻烦了?”
闻言,裴弋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就只愿意麻烦朋友吗。”
他嘴角扬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用听起来仿佛毫无芥蒂的语气说,“正好,那个人也是你的旧识。”
031.天灾人祸是小概率事件
“司施!”
翌日清晨,司施刚走出小区,就看见一名身着米黄色西服套装,耳朵和手指上都嵌满闪闪发光的首饰,头发也烫染成浅棕色卷发的男子等在附近。对方看到她时眼前一亮,高举右手挥舞两下,就大跨步朝这边走来。
这热情的呼唤,这熟稔的姿态,司施眯了眯眼睛,又想起裴弋昨天那句“旧识”,记忆的触手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半天,仍对自己是否和对方认识存疑。
“嗨。”相比司施的迷茫,来人倒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走到她面前,张嘴就是恭维话,“好久不见,司施,你还是那么漂亮。”
“薛文映。”他指了指自己,“我们是高中校友,以前见过,还聊过天呢,你还记得我吗?”
时间静止了几秒,司施像一台刚刚恢复运转的机器,表情从还没睡醒的一纸空白,一点点叠印出混染情绪的五官。
多年未见,司施虽然难以百分百还原薛文映当年的样貌,但对他还有个略显青葱和柔弱,说话做事风格都期期艾艾的大体观感。
是以乍一见着如今打扮得宛如时尚圈买手,言行举止一副直进作派的薛文映,司施一时还有些愣神,甚至疑心这是位货真价实的陌生人。
直到听见他的自我介绍,纵使有意识克制,司施仍不可避免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很快这讶异的神情又被她丝滑切换成礼节性的惊喜:“当然记得。”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又补充了一点细节,“我们是高二那年认识的,因为裴弋。”她回握薛文映伸出的手,问道,“是裴弋让你来接我的吗?”
“是。”薛文映微笑着指了指车库的方向,“我们边走边说?”
从司施居住的小区出发,步行到达公司楼下,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要是坐车,考虑到交通线路的规划,再算上早高峰的堵车,路上耽搁的时间只会多不会少。
“裴总交代过,我们来回的路上需要稍微绕一下路。”薛文映边启动车辆边说,“你放心,无论如何都会以不影响你工作为前提。”
“没事的,不影响,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司施客套完毕,停顿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刚刚叫他‘裴总’,你现在是?”
“我现在是他的下属,在总裁办任职。裴总很大方,给出的薪酬待遇很可观,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过意不去,今天接送你本来就是我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这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将车辆开出小区,掉头开上跨江大桥,薛文映继续说,“一般我们这种科技类的独角兽公司,组织架构都比较扁平,团队也很年轻。所以除了管理层和业务部门的员工,大家平时着装都比较随意。”
“理解。”司施听出来他这在解释自己一身花花世界迷人眼的行头,“这样也自在,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薛文点了点头,现在的他似乎比以前自信和健谈了许多,主动同司施寒暄起了近况:“我们得有十年没见了吧,上次见面――”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溢出坦率的笑容,“还是在一起打牌?”
这句话像一个拨片,在司施一片纷繁杂芜的记忆中拨弄出声响,拨片上刻印的是某个来自过去的横截面,司施见状,也笑了起来。
对于打牌,司施一直都没什么兴趣,也无心钻研。
犹记得那是高三上学期,薛文映突然找到司施和裴弋,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生,想请两人帮忙。心动过程暂不赘述,当务之急是付诸行动展开追求。
司施和裴弋瞧了对方一眼,问薛文映有何打算,薛文映答:只知道对方酷爱打牌,但牌技实在不敢恭维,属于标准的人菜瘾大。而彼时的他还是个老实人,追人的手段十分朴素,为哄女孩开心,投其所好是不会出错的选择。
于是他把所有认识的,信得过的朋友都组织起来陪女生打牌。无奈他朋友不多,几轮牌局过后,抓来抓去裴弋和司施也被抓了壮丁。
女生来之前,薛文映向众人明示,该放水的时候请务必记得放水,绝不能让女生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司施担心自己坏了人家姻缘,背着薛文映小声跟裴弋诉苦:“怎么办,我的水平根本放不了水。我都不知道怎么打才是放水,你说我会不会不小心就赢了啊,要不然我还是看着你们打吧......”
裴弋闻言闷头笑了两声,手臂挨了司施没好气的一巴掌:“说正经的呢,笑什么笑。”
“别担心。”裴弋拉过她的手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握拳抵唇,轻咳两声后正色道,“以你的水平很难赢。”
司施:“......”
最后不知道该说裴弋乌鸦嘴还是司施对自己的水平预估精准,在牌桌上其他人都有意放水、严格意义上只有薛文映追求的女生和司施在认真出牌的情况下,司施真如自己所言,达成了满盘皆输的辉煌战绩。所幸今天的任务就是让对方赢个高兴,司施自我安慰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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