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也是,事态也是。
从她之前在饭桌上听到姑父说,想把遗落多年的游泳爱好再拾起来,她就在盘算这一天了。
不,从爷爷死的那一天,从她答应去体校工作的那一天,她就将自己蘸入黑色的墨水瓶,开始浸泡,练习吮吸黑暗的能力。
因为姑父想游泳,她开始留意游泳馆,当体校对面有新的游泳馆建成,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滴墨水,是时候落下了。
她忐忑地吹开,小心翼翼地控制方向,可那些墨水依然很快干掉了。
那些干掉的墨水,是她时刻被亲情动摇的决心。
而她的学生们,是她的第二滴墨水。
24 决心
天色暗了,严冬收起桌子上那副晾干的梅花图,起身从冰箱里取出准备好的冰块,放入保温壶,连同毛巾一起装进布包里,关灯出门。
出发之前,她走到最右侧的空房间,打开门,看了眼那些兔子。
她之前觉得荀阳在游泳馆放的蓝桉对于遮盖味道很管用,便买了些放到这里。不过,断了根茎失去力量输送的生命,怎么和持续散发腐烂气息的生命相抗衡呢?房间里的味道依旧有些冲鼻。
那些奄奄一息的兔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她漠视它们,就像这个世界漠视自己。
关上门,她向「寻阳游泳馆」走去。
穿过前厅,看到地上那些掉落的蓝桉壳,严冬蹲下身,捡起它们,忽然想到荀阳说的那句话。
“有些人努力顶出了新的命运,但是忘不掉过去的壳。”
从今往后,她能丢掉过去的壳吗?
严冬不知道。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将蓝桉壳丢进那个收纳它们的透明玻璃瓶中,向后院走去。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荀阳正忙活着烤肉。
“诶,你来了,你先坐着休息会儿,我不知道姑父喝红的还是白的,我就都准备了,啤的也有。”
看见自己的临时决定,让荀阳忙里忙外,严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从小时候那件事,到如今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她欠他的好像越来越多。
“给你添麻烦了。”
“瞧你说的,自己女朋友,麻烦什么。”
“挺入戏啊?”
严冬越发不好意思,只好低头掩盖自己的神色,顺便将装满“作案工具”的布包在一旁的椅子上放好。
荀阳看着严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小阳,你这游泳馆改得真不错啊。我就说我喜欢跟你们年轻人打交道,你说说,这设计,就是不一样啊。”
白海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严冬愈发慌乱,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区别。
“姑父来了,今天接到‘上级通知’比较突然,准备不够充分,简单吃点喝点?”
白海平朝荀阳烤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硬货都上了,还简单啊。”
荀阳过去招呼白海平在严冬旁边坐下,严冬的身体本能地向外倾斜。不过马上,她就摆正心态,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靠近他。就算是装,也要硬装下去。
就像平日里那样。
“小冬啊,姑父说是为了公事来的,但还是因为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小阳啊。”
“您还是说公事吧。”
“你看,还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哈。”
白海平发出他标准的笑声,缓解着空气中的尴尬。
“姑父,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我知道小冬之前的感情不太顺利,这不怪她,我不会欺负她,更不会被这件事影响,放心吧。”
说着,荀阳也坐了下来,将一个青瓷瓶的竹叶青酒从盒子里拆出,开瓶后,就开始给白海平倒酒。
严冬惊讶地看着荀阳,刚还说他入戏太深,这就又演上了。
“还没吃,就开始喝啊。”
严冬象征性地拦了拦。
“不耽误不耽误,这好酒啊……”
白海平举起那瓶白酒,仔细端详。
接着,他们两个就像一见如故的忘年交,碰杯喝了起来。
“嗯……这菜也好吃,这蒜泥茄条和手撕熏肘是永宁才有的拌法,小冬她姑也这么拌,这味儿,其他几个县城都拌不出来,我吃平阳的熏肘长大的,平阳熏肘够好吃了吧,娶了小冬她姑以后,我吃第一口永宁味儿就爱上了――永式调法,你说说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俩也是,你俩也是,咱俩也是。”
说完,白海平拍了拍荀阳的肩膀。
“那这得喝一个。”严冬趁势说。
“得喝。”荀阳也上头似的,愈“演”愈烈。
“倒!”刚刚那一大杯竹叶青,已经让白海平的脸红了起来。
说着,白海平又是半杯45度的白酒下肚。
“其实,这是因为姑姑和姑父恩爱,找到了对的人,所以才‘对味儿’。”说着,荀阳又把酒给满上了。
严冬意味深长地看了荀阳一眼,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
平时,他话也没这么多。
“太会说话了这孩子。小阳,刚说到永宁,我好奇问问,你父母现在做什么呢?都还在永宁吗?”
听到这个,严冬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他今天愿意来这一趟的主要原因。
昨天在饭桌上,听到荀阳父亲的名字,明眼人都看出来姑姑的惊慌。
白海平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荀阳听到这话,放下酒杯,缓缓低下了头。
“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失踪了,大概率是出事了,我母亲从那之后精神状态就不太好,现在被我接到市里照顾了。”
“哦……这样……他是怎么失踪的?”
放在平常,白海平一定不会追问,可是这件事,他一定得问。
“这件事……其实我现在不说,以后等我和小冬正式见家长也得说,我就现在告诉您吧,我爸是被警方通缉了之后失踪的,但我相信我爸没有做坏事,他也不是自己逃跑的,不然他也不会有一只鞋遗失在河边了,我怀疑……他是被冤枉他的人灭口了……”
不知是说到伤心处,还是酒精的作用,荀阳那不轻易流露情感的双眼,泛着一丝湿润。
“呀,姑父不该问,提到你伤心事了。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容易啊……不过你现在能自食其力,你父母也会欣慰的。”
事隔多年,这些话被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荀阳提起,严冬心里五味杂陈,但也不耽误她在一旁已经倒好了红酒,给白海平递了过去。
“姑父,说错话,自罚三杯。”
“嘿!你这孩子,三杯白酒……我这整瓶儿不得干完了。”
“您看清楚,这是红的。”
“行行行,算你体谅姑父。”
看出严冬在灌酒,荀阳很快从刚刚的情绪中抽离,不解地看着她。
他总觉得,今天的她,哪里不太一样。
往日里,荀阳能感受到,严冬虽然开朗幽默,可她的底色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一稠化不开的荒寒。
可是现在,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犹如回光返照的邪性,好像要堵上一切……充满了……充满了赴死的决心。
严冬迎上荀阳的目光,假装没看懂他眼神里的疑问,继续倒酒。
平时,白海平总说他酒量好。可是每次家族聚会,他总是最先醉的那一个。
严冬听人说,男人总是对自己的酒量有误解。常常说自己“没有醉”、“还能喝”的那个,往往是真醉了。真正酒量好的,都闷声不吭气。
现在,他好像就有些喝多了,靠在椅背上,仰起头,解开了POLO衫的衣领。
“老板,外面有人找。”
“来了!”
看着荀阳起身离开的背影,严冬知道机会来了。
她从包里翻出保温壶,将里面的冰块倒在毛巾上,再将其包裹成球状,轻轻敷在白海平的脸上。
“姑父,你的脸好烫,这儿有冰块,我给你降降温。”
“好……是上头了。”
白海平闭上双眼,享受着严冬带来的凉意。
严冬又将手中的毛巾拆得仅剩一层,让冰块的温度能更快穿透毛巾,抵达白海平的身体。
慢慢地,她将手中的“小球”下移,开始冰敷他的胳膊。
大概是十分舒服,白海平没有反应。
见他没拒绝,严冬继续往下,冰敷起他的腿部。
“姑父……舒服吗?”
“舒服。”
“要不要喝点水?”
“帮我倒一杯吧小冬。”
严冬将刚刚偷偷倒好的啤酒递了过去。
红白啤一起喝,更容易加速酒精的吸收,也更容易降低代谢。酸酯失衡的感觉,应该很难受了。冰敷可能让他降低了这种不适吧。
“这个水的味道好怪。”
果然醉了。
“姑父,你记得吗?小时候,你还教过我游泳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胆子太小,一下水就害怕得发抖,不然以我的水平你还用得着现在才开始学?”
白海平依旧闭着眼睛,半躺在椅子上,享受着严冬的“服务”。
“之前你不是说……很久没游泳了,怀念下水的感觉吗?今天来这儿了,现成的,你……忍得住?”
“今天……今天穿这个不行吧……”
“游泳馆哪能少了这些,我去拿。说好要替咱们学校考察,你可不能糊弄,得亲自体验下。走吧,外面正好没人了。”
“哈哈哈哈哈好,听你的。”
没过多久,严冬拿来一套东西递给白海平,让他去换。
期间,她朝外面张望,好像看到荀阳在和一个穿着体校校服的人在说话。
去更衣室换完衣服,又去了趟卫生间,白海平觉得自己清醒不少,下水舒展舒展也好。
关键是,那么多年没游,确实心里痒痒了。
看着换好衣服出来的白海平,面容无碍,严冬的心凉了半截。他的酒量好像确实还可以,这么快就缓过来了。不过没事,还有冰敷――这可是她那天在这亲自做过实验的。
虽说,那天也很惊险,如果不是荀阳,她可能真的会出事。
可是为了做成这件事,她就算命丢了,又怎么样呢。
严冬陪白海平来到泳池旁,果然,四下无人,正是时候。
“小阳呢?”
“在外面跟人说话呢。”
“人家不在,我这样好吗?”
“怕什么呀,都自己人。你游吧,姑父。试试这儿的环境。”
“好嘞!”
“扑嗵”,白海平跳进泳池之中,严冬的双手紧紧捏住手中的毛巾,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从小,她见多了那些因为调皮非要去河滩游泳而溺水的同学,太明白一个道理――容易淹死的,都是水性好的。
上次,她仅仅是冰敷了小腿,就在泳池里因为痉挛险些溺水。
现在,白海平酒后剧烈运动,本就可能干扰神经和肌肉系统;再经过她的全身冰敷,他有很大的概率会出现自己上次的情况。
时间从未像此刻这般漫长。
每一秒,严冬都觉得煎熬难耐。
果然,白海平在深水区快要游不动了。
他想要发出声音,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一般。
看着白海平像她的兔子那样,无望挣扎,严冬如释重负。
她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留下了眼泪。
等她平复心情,再向游泳馆外张望,却发现荀阳不见了。
严冬想了想,追了出去。
她可不想一个人留在命案现场。
25 伤口
匆忙走出「寻阳游泳馆」的严冬没有意识到,那个巨大的存放蓝桉壳的玻璃瓶后,正站着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夜晚的风里已经带有一丝初秋的凉意,浇灭了刚刚由于极度紧张渗出的冷汗,严冬起了鸡皮疙瘩。
她小跑过马路,似乎看到荀阳钻入了学校后面那条巷子里。
那里可以从别的小区进入教职工宿舍,难道他是要……
严冬立即意识到什么,就近从学校正门进去,跑回那个独属于她的由柳树围成的“小院”,“小院”里黑漆漆的,和往常一样没有生气,像自己淹没在这座城市般死寂。
还好,没看到荀阳。
突然,最右侧平房的灯亮了。
一股夹杂着蓝桉的腐烂气息从房间里窜出,盖不住的秘密终于溢出来了。
久违的感觉从腹腔升起,那是一种紧张伴随着羞耻的难过,严冬感到身体一阵麻痹,像是过电后的无力。
她缓缓靠近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
果然,荀阳正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恐怖景象。
原来刚刚,游泳馆外面穿着体校校服和荀阳交谈的人是李峰。
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想到了荀阳。
他深深记得,在送妹妹李谷去殡仪馆的路上,荀阳说过,如果有朝一日,遇到昔日的仇人,会让对方也体会一下,挚亲之人死不见尸的滋味。
荀阳为什么突然换了个身份,又突然变成严老师的男友出现在白主任家。
他提及父母时,白主任的妻子为什么眼里充满惶恐。
李峰心里有了答案。
在葬礼上闻到的那个独特的熟悉气味,果然属于荀阳。
如果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都是那一家人,那么,他是可以信任荀阳的吧。
毕竟,他曾经在自己最绝望和痛苦的时候,给过自己某种不可替代的支撑与帮助。
无可置疑,他是个好人。
夜已深,大街上也没什么行人,觉得荀阳大概不忙了,李峰来到学校对面的「寻阳游泳馆」。
店员喊出荀阳后,俩人站在空荡的街头,无声胜有声。
昨晚目睹了李峰对白海平的“质问”,荀阳也猜到了他去体校上学的目的。
“荀阳哥哥,不好意思,还是知道了你的名字。”
荀阳一愣,知道李峰在揶揄自己当初拒绝告诉他姓名的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李峰的头,“臭小子,没想到还能见面。”
哪知李峰对荀阳的热络并不领情,把头一歪,眼神一躲,向后退了一步。
“那个……你和严老师……是真的在谈恋爱吗?”
说完,他的眼神坚定地迎上了荀阳,似乎在透露着,自己什么都猜出来了。
荀阳一愣,忽然懂了李峰的意思。谁让他们两个都知道对方的老底。
“其实今天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的。你来体校,是为了你妹妹吧。你觉得她的死和你们学校的白主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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