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敬人泄气地走开,嘴里不依不饶。
“小冬,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看你妹妹多活泼,接接地气吧,别老端着,出来一回,别让你爸生气。”
杜俊芳也在一旁催促着。
严冬只好去换泳衣。
下水以后,白海平也只是客气地给她做了讲解,就让她一个人扶在池边自己练习了。
泳池另一边传来姑父和妹妹的笑声,严冬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可她那时只有10岁,只好把这一切理解为,是自己“不接地气”,不讨人喜欢。
现在看来,姑父的行为……就像对目标的自然切换。
他转移目标,是因为他觉得妹妹更“漂亮”吗?是因为妹妹性格更“好”,让他开心吗?是因为妹妹早恋,他觉得妹妹更开放吗?是因为他觉得和妹妹“关系好”,妹妹不会揭发他吗?
严冬警觉地意识到,她不应该去想自己哪里有问题,现在是姑父的问题。
姑父如果怕揭发为什么要对姑姑的亲人下手呢?是啊,他为什么要对家里的人下手呢?他不爱姑姑了吗?他不怕大家知道这件事吗?
他……他不是一个好人吗?
自己如果说出来,以姑姑的性格,会和他离婚吗?奶奶会吃了自己吗?爷爷会对自己失望吗?父亲会对自己动手吗?母亲会像平时那样总说自己胡思乱想精神错乱吗?
“姑父……以前也对我做过类似的事,但我……我说不准是不是。”
“哦?说来听听。”
严冬鼓起勇气,把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妹妹。
她听完之后,只是“哦”了一声。
严夏的口吻,是那么平淡,平淡到像在回应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睡吧。”
严夏的反应,出乎严冬的意料。她不懂妹妹的意思,是因为她谈过恋爱,所以懂大人的事情么?妹妹比自己早熟,平时做事也总是显得比自己有主见,她遇到这样的事,是这样的处理方式,严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15岁,正是和父母话少的年纪。况且,只要联想到他们的反应,她就宁愿自己吞下所有“异物”。
“小夏,以后少去姑姑家吧。离他远点。”
“嗯,睡吧姐。”
后来,这件事像是真的被严冬吞下了。
就算为了爷爷,为了姑姑,为了父亲,她也可以吞下。
于是,经常性的家庭聚会,她习惯了把白海平当陌生人。
无需尴尬,该羞愧的是他。
严冬这样想。
哪怕妹妹和他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好。
她不知道妹妹和她一样,也把这件事吞下了,还是说,她压根不在乎,遗忘了。
不在乎挺好的。
严冬想起一个笑话,是高考结束后,班里同学在聚会上讲的。
讲笑话的男同学绘声绘色:“一个村妇提着一篮自家的鸡蛋去集市上卖,半路遇上三个大汉,村妇吓得赶紧把一篮鸡蛋护在身后。结果一听,三个大汗是想要强奸她,完事儿她起身,一手拿着鸡蛋篮子,一手拍着身上的土,不屑的说‘多大点事儿,我还以为要抢鸡蛋呢!’笑死了哈哈哈哈哈!”
其他同学也跟他一样,大声笑了起来,那戏谑的声音透着对村妇心态的不解和嘲笑。
唯有严冬,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或许其他人笑的,是在村妇眼中,贞洁不及一篮鸡蛋。
可严冬笑的,是如果伤害已经发生,那些人做的事情就应该像屁一样放掉,他们的那根“胡萝卜”还真不如一篮鸡蛋重要。
她笑的,是男人为了“这么点事儿”煞费苦心的可怜。
28 长夜(三)
不屑的另一面,是不敢。
她不屑那个人的所作所为,也不敢让家人知道。
那不敢的另一端是什么?
无数次回想15岁的那个夜晚,那个妹妹向她吐露秘密的夜晚,严冬都清晰地记得,她们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是否要告诉家长,就好像她们二人心知肚明,这件事不可能让家长知道。
毕竟,那是一个“安稳好合”的体面之家。
她们不敢打破。
可严冬知道,让自己选择沉默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时姑姑和姑父刚结婚一年,他们还住在齐蜀路的青澜园大院。
一个燥热的午后,严冬在姑姑家醒来,大人们不知道都去哪里了,姑父一个人在看录像带。
那个房间不大,客卧一体,姑父坐在沙发上背对着自己,她在床上的位置,可以直接看到电视屏幕。
醒来后,严冬没敢发出声音,因为她看到电视上显示的,正是自己。
7岁那场黑暗中的“游戏”,原来那样清晰可见,那些混沌的噩梦,原来全部是发生过的事实。也是那一刻,严冬确信白海平当年对自己做了什么。
电视上,自己赤裸着身体,自愿沦为那个“命运手掌”中的浮萍,随之摆动,丝毫没有反抗的痕迹,而白海平头微微后仰,舒服地闭着眼睛――正如此刻,他做着和电视里同样的动作。
可怕的是,电视画面并没有随着那场“游戏”结束,而是切到了另一个场景。
是爷爷奶奶家的“客房”,即妇幼站那些闲置的病房。
严冬躺在单人床上入睡,白海平则在地上铺着凉席,穿着篮球短裤躺在上面。
盯着屏幕的严冬想起来,这是去年,自己10岁、刚升三年级,也是姑姑姑父快要结婚的时候。
那天,父母带妹妹去临县参加婚礼,自己要参加学校军乐队的排练,没有一同前往。结果,赶上姑父一个人回永宁帮爷爷奶奶收拾东西,往市里搬家――姑姑此刻已经入职市里的商业电视台,正忙着卷入新工作的紧张节奏。
爷爷说“小冬10岁了,可以自己睡了”,就让她一个人睡在“客房”――白海平的隔壁房间。
房间里有两个病床,床头对床尾地靠着同一面墙,另一面墙则是器材柜。
严冬起初睡在靠近门的那个单人床上,可是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惊醒――她的手搭在床边,被白海平握住,她吓得立即抽了回去,转身继续装睡。
可是一转身,给身后腾出位置,白海平爬了上来,抱住了她。
很快,他的腿也盘了上来,她感觉到他在用力夹紧自己。
严冬腾地跳出毛巾被,站了起来,跳到了靠窗的那个床上,赶紧躺下,抽走毛巾被,把自己再一次紧紧裹住。
她听见白海平回到了地上,重新躺回了凉席,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紧接着,她又听到凉席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他……他又跟了过来!又躺在了自己的床边!
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脊柱开始蔓延至全身。
严冬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不知道,如果他再度爬上床,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看着外面巨大的圆月,排遣着自己的恐惧。
月宫里的玉兔,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大灰狼?
玉兔……玉兔……连一只兔子,人们都要求它是纯洁的。
天什么时候会亮?
夜晚为什么这么漫长。
严冬在极度的紧张中不知撑了多久,终于疲惫地睡着了。
而此刻电视屏幕的画面,正是自己睡着之后的事情。
原来……白海平最终还是爬上了床。
他真能等,真有耐心,真有本事。
画面里,他轻轻掀起毛巾被,抚摸着严冬的后背和侧腰,对准她的屁股,掏出了什么。
严冬不忍再看,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种她不知道的时刻,还有多少次。
这些她不知道的录像,还有多少盘。
她多想勇敢地跳下床,站在那个全家人眼中的大好人面前,大声责问他,究竟为什么,可是她不敢。此刻,她甚至要担心那个人过来,再做一遍那种事。
不,刚刚自己睡着,他是不是已经……
她不敢想。
她不是没跟父母“抗议”过,表达自己不想去姑姑家,可是父亲权当作是自己小时候闹情绪不想去爷爷奶奶家一般,不懂事而已。今天来的时候她也想着,跟着那么多人,她不会有事。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只剩下自己。
希望没有下次了……
一定不会有下次,一定不会……
终于等到姑父出门,大概是去卫生间。她爬下床,想要找到那些录像带,可是任凭怎么翻,都没有发现。他们家各种各样的录像带太多了,她根本无从查验。
后来,姑姑姑父搬到了体育街的家属楼,严冬在书房看到一些录像带,大部分是家庭录像和电影,老式录像机也慢慢淘汰了,那个书房的录像带也变少了。她之后有试图仔细翻过,没有发现任何。
会不会是……姑父害怕被发现,随着搬家就销毁了?
毕竟……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自己也害怕被人看到吧。
15岁和妹妹互吐心事的夜晚,她没有告诉严夏录像带的事。
她怕她和自己一样,带着某种恐惧过下半辈子。
因为那种恐惧,她放弃做演员的梦,那种恶心的梦。
因为那种恐惧,她害怕任何镜头,那粗粗的东西是变形的“萝卜”,无所顾忌地凝视着她,那圆圆的镜片是白海平用来遮挡欲望的眼镜,后面藏着无数只狼的眼睛。
能够无视那个人,能够不屑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她最大的勇气。
哪怕不屑的另一面,是不敢――她不敢让家人知道,这种不敢甚至不是怕家人难过,而是怕他们难堪。
因自己而难堪。
不敢的另一端是什么?
是她不敢拿家人对自己稀薄的爱去赌。
是她不敢丢掉维系家庭体面的义务。
是她不敢面对被拒绝和孤立的可能。
是她不敢二次伤害自己。
那些消失的录像带,就像不定时炸弹,就算她对自己说一千次一万次自己没有错,也被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她亦无法停下自责――仅仅是为了自己就算了,可妹妹也“出事”了,自己依然沉默是对的吗?所以严冬依然会试想,如果当初自己告诉了父母,会是什么结果?
一直到高考结束后,当成年的严冬再度有机会提及这件事,才猛然意识到,那个15岁的夜晚,自己看似有选择,其实根本……毫无选择。
那天刚参加完表妹白冰洁的12周岁圆锁宴,晚上回家,严冬和杜俊芳一起在家看电视。
“今天白天的时候,你姑姑和姑父在台上讲的真好。不愧一个是记者,一个是未来的校长。怎么那么会说啊,出口成章的。小冬,妈的嘴怎么就这么笨啊。不会说好听的就算了,还一天光得罪人。”
不知为何,杜俊芳突然感慨起来。
严冬扭头看向母亲,如果是小时候,她大概会被奶奶洗脑,以为妈妈是“坏人”,可是长大了,体会到母亲的不易,又经历了其他人看似体面实则虚假的关心,她深知一个人的内心能够直视已经实属难得。
彻底回到母亲身边生活后,她虽然还是很忙,但也尽力弥补着童年对两个女儿的亏欠。因为不解和误解带来伤害虽然依旧无可避免,可严冬愿意认为,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局限,或许非她本意。她知道,母亲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所以,随着严冬长大,她和母亲深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尽管有时,表达会带来误解,她也愿意和母亲沟通。哪怕跌跌撞撞,她也想要一次次尝试走近母亲。
刚刚听母亲那样说,严冬像是被触发了逆反心理,觉得讽刺,又觉得母亲可怜。这些年来,因为姑姑姑父曾经对自己的关照,父母没少感激。可若因此,母亲就自我贬低――在这样的人面前自我贬低,严冬无法接受。
于是,像是忽然有了反抗的力量般,严冬抛掉了所有恐惧,终于说了出口。
“妈,你很好,你的善良比那些衣冠禽兽不知道强多少倍,你不要和这样的人比,你看着他光鲜,其实里面烂透了。”
杜俊芳不解,好奇地看着严冬。
严冬心一横,决定告诉母亲。
她18岁了。成年了。马上要上大学了。那件事,应该可以说了吧?
不为别的,她只希望母亲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卑。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难以启齿事件的原貌。
她只是说,姑父亲了自己。
母亲立即哈哈大笑:“你从小就自作多情,脑子里想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
她只好说,还伸进衣服摸了自己,还带妹妹看那种网站――为了不“出卖”妹妹,她只说了网站的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会是出卖,就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们。
母亲听完她的话沉默了。
但也只有沉默。
严冬想象过无数次,母亲听完她的话,会愤怒姑父的行径,还是会责怪自己的软弱……可她万万没想到,在母亲给的伤害面前,自己的想象力如此匮乏……天真的她怎么会想到,把自己默默扛了十年的痛苦掀开,等来的是取笑和沉默――竟连“你为什么不反抗”的受害者有罪论都没有。
严冬瞬间觉得自己愚蠢,她竟想要听到一句迟来的、自己被爱的证据。
她竟然……妄想母亲可以像自己爱她那样去爱自己。
事后,严冬告诉严夏,她把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母亲。
严夏立即暴跳如雷。
“你恶不恶心?”
说完,转身走了。
严冬一个人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借钱出去没有留欠条,事后讨债被羞辱的傻瓜。
可是,她没有想要讨债。
那她想要什么呢?
她明明早早地就放弃去期待他们的爱。
想要母亲清醒一点不要羡慕恶人?
或是,想要母亲一个迟来的安慰和拥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后来无数次的家庭聚会,母亲依旧和他们和和气气,母亲看向他们的目光里,依旧有某种憧憬与羡慕。妹妹和姑父也依旧嘻嘻哈哈,关系融洽。
而严冬自己,就像策反失败的小丑,孤独地坚守着羸弱的阵地。
有时,她甚至也生出某种庆幸,庆幸母亲的这种“钝感”,没有为不可追溯的往事闹开,让全家人尴尬。这样想来,妹妹或许是比自己“成熟”吧。
那就不想了。
“严冬,你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没有长歪,还能这么阳光。你真好。”
躺在草坪上的初恋男友这样说着。
放弃演员梦后,她选择了美术――文字有太多不可描述,但是画面可以讲话。于是,有了被母亲从美术班当众拉出来羞辱的经历。当有个男生为了自己生气地和母亲辩论时,严冬有一种被坚定选择和温柔保护着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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