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恶心!”
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严冬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那个声音过大,而是刚刚似乎是她在这个家里,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
终于,严冬在爷爷想要拥抱她的时候,起身撞倒了他。
被孙女摔倒在地的爷爷,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绷不住一般,老泪纵横。
严冬更羞愧了,她想去扶爷爷,可是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严敬人见状,没有先去扶严安合,而是走到严冬跟前,高高地抬起右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啊!”
严冬的鼻血慢慢淌下,就像童年某个平常的瞬间。
她来不及擦拭鲜血,跑了出去。
当天夜里,爷爷跳崖了。
就在严冬以为,她通过退婚终止和烂人的纠缠,以为她终于想通姑父的所作所为,也终于将自己从童年的小黑屋放出来的时候,爷爷死了。
就在她以为,自我封闭可能是暂时的,自己总会好起来的,爷爷没有等她。
尽管她觉得爷爷死的蹊跷,可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她――包括她自己。
她无法原谅自己。
人们总说太阳照常升起,好像所有的苦难,总会在天亮以后消失。
但黑夜何尝不是接踵而至。
夜以继日。
她无数次努力地摆脱那个夜晚,可黑暗总是一次次地追上她。
为什么童年的那个夜晚如此漫长,好像要覆盖她的一生。
如果之前,她一直在逃,那么现在开始,她不想逃了。
她在爷爷死去的悬崖边,伫立良久,像是决定了什么,转身,走入了黑暗。
既然一生都要浸泡在那个黑夜,那么,就一起吧。
30 复活
大秃子得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请大夫、 四秃子熬姜汤
五秃子抬六秃子埋、七秃子哭着走进来
八秃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秃乖乖
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严冬不记得多少次梦见爷爷在她枕边这样念着。童年的夜晚,爷爷总是这样,哼着单调的儿歌,温柔地哄她入睡。
每每醒来,她的枕头都哭湿一片。
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死了,因她而死。
可严冬知道,捅下致命一“刀”的那个人,是白海平。
她从愿意去体校工作的瞬间,就下定了某种决心。
接近他,杀了他。
为了浇灌自己的决心,她从卖兔人那里,买来许许多多本就生命状态较差的兔子,把它们关起来,不闻不问――就像这个世界对她那样。
她每天看着那些兔子痛苦的样子,看着那些美丽弱小不懂反抗的小生物,就像看着自己和其他被白海平侵害过的人――他在那样的工作环境,怎么可能放过那些孩子。
想到她和白海平初见的那天,他借口接近自己的事由,严冬就猜测,他的脏手大概已经伸向许多少女了。
果然,在储藏室外不小心听到李峰和蒋晓美的谈话,知道了李谷的死,再加上琪琪的失联,她知道,她该下手了。
李峰口中对琪琪失踪地的描述,让严冬意识到,那是青澜园大院的位置。
原来,当年姑姑姑父搬家后,姑父并没有像姑姑以为的那样,卖掉之前的房子。
或者,他又将那房子买了回来。
她破门而入的那刻,像是回到斑驳的记忆中,房间里一切如旧,但多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琪琪在沙发上昏睡过去,只剩浅浅的意识。
严冬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问她“感觉怎么样”。
琪琪只是一脸困惑地说自己没事。
“好,如果你真的没事,今天发生的一切老师不会再问,也会替你保守秘密。但你如果感觉很不好,一定要来找老师,随时。”
“救”了琪琪之后,严冬让她暂时称病在家,什么人都不要理,剩下的她来解决。
琪琪不懂她说的“解决”是什么,也不懂严老师怎么什么都没问,就像知道了一切。
送琪琪回家后,严冬又折回青澜园大院。
她在那间房子里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录像带。
她知道,白海平一定还有更多女孩子的录像带。
可惜,她一无所获。
回家后,看着那些兔子,她知道,不是他死,就是那些兔子死。
她不要兔子举证,不要兔子见光,就能让他死。
她只要他死。
不需要虚伪的道歉,不需要迟到的正义,不需要麻木的审视。
兔子面对镜头和审判,只能是饮鸩止渴。
兔子想要活,只能用受伤的方式自救。
在黑暗里被无声地刺入,就在沉默里无形地刺出。
只要他死,就可以带来解脱。
当天晚上,她又梦见了爷爷的儿歌。
只是,儿歌里的“秃子”变成了“兔子”。
大兔子得病、二兔子慌
三兔子请大夫、 四兔子熬姜汤
五兔子抬六兔子埋、七兔子哭着走进来
八兔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兔乖乖
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那些女孩子们,有的已经入土,有的病而不知,有的假装失忆,有的偷偷哭泣。
在梦中,那些兔子互舔伤口。
但她醒了,她要为她们复仇。
她们不是他眼中的兔子,他也不是真正的大灰狼。
懦夫罢了。
听完,荀阳明白了一切,月光里,他紧紧抱住严冬。
荀阳从未想过,那个在他记忆里明媚得刺眼的小女孩,竟过着那样潮湿晦暗的生活。
但,他也理解了,为何严冬和家人之间会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原来,她和自己一样,如孤儿般长大。
可马上,荀阳想起自己当初接近严冬的目的,竟胆怯起来,渐渐松开了抱着她的手。
如果她再一次面对信任之人的伤害,会怎么样?
他在她家人面前自以为是的“救场”会不会为她筑起又一道心墙。
还是说,即便没有和严爱人的这层关系,他依然想要靠近严冬……
被抱在怀里的严冬,依然心事重重。
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飘在泳池之中的白海平。
“我们该回去了。”
荀阳点头。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荀阳紧紧拉着严冬的手,穿过黑暗的小巷,只觉她的手心一直往外渗着汗液。
走到「寻阳游泳馆」门口,他们看到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李峰。
他一脸洞悉一切的样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严冬。
刚刚,他躲在装满蓝桉壳的大玻璃瓶后面, 看到了严冬对白海平的挣扎视而不见的全过程。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不是狙击“兔子”的帮凶。
或许……她也是其中一只“兔子”。
她让琪琪休假,是在保护琪琪,她暗示自己不要插手,是因为她会亲自动手。
他不知道严老师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此刻忽然钦佩起严老师来。
严冬顾不得和李峰多说,只觉情况不妙,立即松开荀阳的手,跑了进去。
果然,泳池之中空无一物,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又跑到后面的小院,只见白海平换回了原先的衣服,正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喝着小酒。
严冬一惊,一阵寒意沿着脊椎向上蔓延。
眼前的人就像她费尽千辛万苦击败的恶魔,又轻而易举地复活了。
他坐在那里举杯示威,露出狰狞的獠牙。
“你们年轻人不地道啊。骗我去游泳,你们花前月下去了。”
严冬看着白海平依旧在往嘴里喂着白酒,这才明白,原来他平日里酒量差都是装的。
眼前的男人,即便隔着厚厚的镜片,眼神也依然明晰,灼热的视线笔直地朝严冬射来,像是拷问,也像在嘲笑。
一时之间,荀阳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海平,只能牵着严冬的手,愣在原地。
这对夫妻,竟都是豺狼。
可这场戏,他必须演下去。
荀阳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提醒般捏了捏严冬的手,走向了白海平。
“怪我,肉烤了一半就不管了,肉都老了吧。”
“你的肉不老,我的肉老了,游不动了呀。”
“什么?刚喝那么多酒,还游泳了?”
“经不住我这好侄女劝,又是冰敷给我醒酒,又是给我拿泳装的,非得让我今天试水,都等不到我以后慢慢考察,你这女朋友,太称职,迫不及待想要让你的游泳馆跟体校合作呢。”
荀阳转身看了严冬一眼,无论是饮酒还是冰敷,都是下水的大忌,严冬这是……
他猛地想起上次,严冬不做热身就下水,结果腿部痉挛,自己把她救起那次,似乎摸到她的小腿上,也极其冰凉。当时他还觉得奇怪,泳池的水有那么凉吗?原来……她当时也给自己做了冰敷,就为了……为了拿自己当小白鼠,为了今天向真正的目标下手吗?
严冬的面色十分难看,她的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依然控住不住地发抖。
荀阳赶忙挡在严冬面前,笑着说:“不急不急,慢慢考察,经得起考验。”
白海平看了眼手表,站了起来。
“你们继续,老人家不打扰你们谈恋爱,回去睡觉了,咱们后天见。哦不,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咱们明天见。抱抱嚷嚷着要跟你们一起秋游呢,早就等不及了。那周六早上就在体校门口集合,我走了。”
看着白海平像没事人一样,就那么走了。
严冬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笑了。
李峰在更衣室偷走了白海平随身戴的那串钥匙,趁着夜色,悄悄打开了教育处的门。
经过一番查找,他从资料里发现了琪琪家的地址。
她家就住在市区,第二天中午,李峰一下课便立即和蒋晓美前往。
琪琪现在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线索了。
至于严老师,他不指望大人会向一个孩子、老师会像一个学生交代什么。
好在,他知道严老师不是坏人。
“严老师当然不是坏人,她可是为了我们揪着隔壁班恶作剧的人不依不饶的好老师,你脑子进水了才会以为严老师是坏人。”
蒋晓美听了李峰描述昨晚的事,气呼呼地说。
“你见过哪个虐待小动物的是好人了……”李峰小声嘟囔着。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些口口声声爱猫爱狗的,也有不少畜牲。”
“就当我草木皆兵吧。”
蒋晓美看了眼最近几乎没睡过好觉的李峰,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说他。
“小谷死的不明不白,确实应该看谁都像坏人。”
李峰也看了蒋晓美一眼,说出了心底的疑问。
“我只是觉得,严老师为了我们不受委屈,都能那样争取,她如果真的是受害者之一,她为什么一直忍气吞声?甚至不惜……”
李峰想到昨晚在泳池见到的画面,依旧不敢相信严老师是故意杀人,或者……见死不救。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吧,对别人的问题总是看得明明白白,到了自己身上,就模糊不清了。而且……白主任是她的姑父,她能说什么呢?天啊,我不敢想,白主任究竟做了多么畜牲的事,或者,他手里有什么把柄……让小谷,让琪琪,让严老师,都……”
李峰不敢想下去。
终于,来到琪琪家门前,蒋晓美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琪琪。
她只开了个门缝,看到是他们,也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警觉地问他们来做什么。
李峰见状,谎称是严老师让他们来的。
琪琪迟疑了下,开门让他们进屋了。
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差,脸上没什么血色,家里也像是长期没有大人的样子,有些凌乱,桌子上还摆着一碗刚刚吃过的泡面,看起来只吃了两口。
琪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用毯子盖住身体,整个人呈现出防备的状态。
李峰知道,像上次那样直接问她那晚去了哪里,她是不会说的。他只能用他知道的信息诈一诈她。
“琪琪,白主任和我说,之前带你和李谷出去,拍了视频。”
他指的,是白海平带她们去电视台接受采访的事――严爱人也有承认。
琪琪立即坐直了身子,“什么?什么视频?”
蒋晓美见她这样,握住了琪琪的手,“琪琪,你就说吧,我们都知道了。”
“严老师……都跟你们说了?”
李峰和蒋晓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虽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吧,你们究竟 ……拍了什么视频。”
“我们根本就没有拍视频啊,难道……难道拍照的时候他还录像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了……”
自言自语似的,琪琪整个人又破罐破摔般松懈下去。
“你们不是去电视台接受采访拍了视频吗?”
“我们从来没去过电视台。”
李峰和蒋晓美又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难道,是严爱人帮着自己丈夫圆谎吗?她……她是什么目的呢?
蒋晓美看出李峰掌握的信息出了差错,只好实话实说,希望琪琪能为了李谷吐露点什么。
“琪琪,李峰是李谷的哥哥,他有权利知道她死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在,他唯一能获取线索的来源只有你了。你可以告诉他吗?如果你不好意思对男生说,就让他出去,你跟我说。或者……你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就只透露李谷的部分好不好?她的死真的太可惜了,或许你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了……”
想到自己昨晚差点出事,琪琪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
“是白主任之前找到我和李谷,说……说有一个没有公开招募的选拔,是有关艺术射箭的一个项目,只有两个名额,他说他观察了我们很久,很看好我们两个,出于私心想把名额留给我们。他反复强调让我们一定要保密,不要宣扬出去,因为这是涉及前途的事,抓住机会,我们就能从那么多射箭专业的人才里脱颖而出,另辟蹊径地走一条更光鲜的路。然后说,提报人选需要拍一些展现艺术气质的照片,好呈报上去。他就喊我俩去一个工作室。也就是那天晚上严老师找到我的地方……齐蜀路那边的一个院子里……然后……我,我想喝口水。”
“你别动,我给你倒。”
说完,蒋晓美把琪琪腿边的毯子又给她往上盖了盖,才起身去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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