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严冬竟然允许自己想象其他家人也这样和自己说话。
“嗯?愿意吗?”
严冬点头。
县里的防疫站和妇幼站各半栋楼,合建在一起,正面是街道,背面与大河相望。
单位给严安合和郝梅莲分的房也在这栋大楼里,一层西边尽头就是妇幼站门诊,接着两间房是严家,再往后就是日常闲置的“病房”,那里的木床永远铺着白色的床单。
白海平每次来永宁,就住在那些干净的“病房”里,就像住在严家的客房。
这天晚上也不例外。
严爱人将白海平带到家里,想先休息休息,聊会儿天,再让白海平回“客房”。
严安合和郝梅莲去乡里服务还没回城,所以家里只有他们三个。
几个人刚坐下,楼里停电了。
严爱人走出门,站在半路天走廊,面对着大河,趴在栏杆上看向其他楼,也黑漆漆一片。
“看来又是全县停电,整天挖路修路的,动不动停电,烦死了。”
“姑姑,电话响了!”
严冬在屋里喊着。
严爱人趴在沙发上接了家里的红色座机。
“喂……不是啊,今天不是我值班……没错今天是该我,但我跟小王换班了,他不去关我什么事?我家还有事呢……行行行,我去。”
挂了电话,严爱人无奈地说,自己要出去两个小时,只能让白海平先陪着严冬了。
“小冬,一会儿你乖乖睡觉,听见没?”
“好的,我会听话的姑姑。”
“那个,那……就不好意思了……”
“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快去吧。”
白海平就像他的名字,永远如海面平静,波澜不惊。
此刻,他坐在那里,温柔地看着严爱人,她感觉自己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很快,她让自己冷静,告诉自己,她爱的是齐麟。
严爱人出去了,屋子里瞬间变得极其安静,整栋楼似乎只剩白海平和严冬两个人。
门开着,严冬听得见大河流淌的声音,还有……白海平急促的呼吸声。
她抬起头,看向白海平,他正面对着大河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的眼镜折射出蓝蓝绿绿的光,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狼。
27 长夜(二)
白海平起身,关好门,又坐回了沙发。
电视机后面的窗户本就被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此刻屋子里更黑了,几乎看不见任何。
“小冬,告诉叔叔,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我觉得很黑,很安静,有点害怕,但是又没那么害怕。”
“因为知道身边有叔叔,所以不那么害怕,是吗?”
“嗯……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
“因为黑,所以害怕,也因为黑,所以不怕。”
“什么意思呢?”
“我怕黑,是怕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可周围黑下来,我害怕的东西也看不到我了,所以我也因为黑而变得安全。”
空气里传来短暂的沉默,一只热乎乎的大手覆盖在严冬的小手上。
“小冬,你刚刚的话,说得真好。你知道吗?想要做好演员,有个关键的词叫‘解放天性’。许多伟大的演员都经历过这样的训练,它能帮助演员打破常规,达到更高的表演境界。你刚刚的感受就说明,你有解放天性的欲望,你天生是个做演员的料。”
“我……我听不懂。”
“你有在黑暗里舒展自己的欲望,黑暗之中我们可以做自己最真实快乐的样子,你看那些话剧演员,他们在台上是看不到台下的,只有台上的一点亮光,他们身处黑暗,只感受得到自己,才能表演得更灵动。”
看严冬没有回应,白海平的手滑向她的肩膀,轻轻搂住了她。
“举个例子……六一儿童节那天,你穿着小兔子的衣服在台上,看到台下的人在看你,是不是就很不自在?你怕自己跳错,怕衣服太热,怕自己出丑,没法自由地表演。现在叔叔看不见你,你再跳一遍兔子舞,看看是不是跳得更好,更开心?”
这段日子以来的相处,让严冬对温和友好的白海平好感倍增。他见过那么多世面,说起什么都头头是道。听他这样讲,严冬便十分听话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茶几前面的空白区域,边唱边跳了起来。
Left Left Right Right
Go Turn Around Go Go Go
……
果真,黑暗里的舞蹈与动作更自由和惬意。这和一个人的独处不一样。独处时,人尚且能看到自己的肢体,能看到自己和周围物体的链接。可黑暗之中,人与世界不互相凝视的时刻,大概是一个生命可以重温混沌母胎的时刻,类似小孩子们蒙着被子和头纱四处乱窜的快乐。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形态,没有审判。
无需担心,也无需负责。
“开心吗?小冬。”
“开心!”
“小冬,你是个有才华的孩子,戏剧表演需要你放开自我,感受角色的情感,我觉得现在还不够。我考考你,如果现在你不是在跳舞,你在真实的扮演一只小白兔,你会怎么演?”
“我……我在森林里,一边快乐地玩耍,一边……也会担心大灰狼突然出现。”
“小冬真有想象力。那你就把衣服脱掉,尝试扮演一下它吧,小白兔在森林里是不穿衣服的。”
“啊?脱掉?”
“对,贴近自然。这个过程会非常独特,通过脱掉外在的束缚,你可以更深入地探索和体验角色的内心世界。你要相信我,作为第一个发现你闪光点的人,我希望你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而且,你不觉得现在这个机会很难得吗?为了配合你的表演,整个世界都关灯了,整个楼都安静了。叔叔什么也看不见哦,不用害羞。”
从人群里第一次被白海平关注到,说她是跳艺术体操的好苗子,到耐心询问她的意愿,为她塑造起一个做演员的梦想,严冬感觉自己就像平时玩的铁皮弹跳青蛙,被对方一下又一下地上了发条,不由自主地就听从指令。
“好。”
她好像总是说“好”。
严冬一件件脱掉衣服,赤身裸体,蹲了下去。
在黑暗之中,她像铁皮青蛙,不,像兔子那样,一下一下往前蹦着。
黑暗之中,严冬听到OO@@地声音,她停下来想仔细听辨,却什么声音都没了。
“叔叔?”
无人回应,只有远处大河的流淌声。
“叔叔?”
严冬害怕地站了起来,又被什么东西摁了下去。
“小白兔还想站起来啊,刚还想奖励你一个萝卜吃,就演错了。”
不知什么时候,白海平已经站在了严冬面前。
严冬下意识伸手想要去触碰,好像真的碰到一根“萝卜”。
一根像是刚刚蒸熟的,温热的萝卜。
褶皱里的泥土都被洗干净了。
她吓得撤回了双手。
“聪明的小白兔,那是大灰狼用来引诱你的胡萝卜,从草丛里快速拔掉它,拆穿大灰狼的诡计。”
蹲在地上的严冬再度想要站起来,却被那双大手又一次摁了下去。
“拔。”
冰冷而不容拒绝的声音。
严冬有些害怕刚刚那个东西,但是她只能再度伸出双手。不知为何,她觉得白海平此刻像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尊重她意见的叔叔,有一点凶,又不像在发脾气。一向不会拒绝人的严冬,为了保持他们之间的“友好”,只能服从。
“叔叔,我拔不出来。”
“多拔几下。”
头顶的那个声音有些变形,她觉得白海平的呼吸声更大了。
严冬将手伸向杂乱的“草丛”,想从萝卜的根部拔起,再努力尝试一下,依然无果。
“叔叔,我腿麻了,我不想演了。”
“那,你吃掉这个萝卜吧,表演就结束,好吗?”
那个声音幽幽地砸下,像是不得违抗的圣旨。
“好……”
“别咬坏我的道具,轻轻地……”
严冬握住那根“胡萝卜”,凑上去,张开了嘴巴。
那萝卜像是腌渍过的,有股特殊的腥味。
一下。
两下。
……
严冬再也受不了,扭过头干呕了起来。
在她抬头的瞬间,看到座机电话旁亮着红灯。
刚刚,她一直以为那个黑暗里的小红点来自奶奶家的座机电话。
可是此刻严冬突然发现,那个方向亮着的,是两个小红点。
一个小一点,一个大一点。
小的是她熟悉的,座机电话上的灯。
大的是只有白海平出现时,如他的眼睛一般,出现在摄像机上的灯。
严冬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她羞愧地摸索着,寻找自己刚刚脱掉的衣物,凭感觉穿好它们。
等她穿好再转身,那个大一些的小红点熄灭了。
和小红点一起消失的,是白海平。
只见他快速打开门,跑回了“客房”。
严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陷入迷茫。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即便反应过来,她也没懂,刚刚,叔叔在做什么。
他又希望自己怎么做。
就这样开着门,借着月光,严冬爬上了床,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只是隐约觉得和平日里,他与姑姑一起对自己做的事情没有太大分别。
都是录像。
5分钟后,白海平回来了。
严冬像是懂得尴尬那样,懂得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假装。
玩了一天太累了,严冬很快睡着。睡梦中,她好像感觉到家里的灯亮了,姑姑也回来了。
从这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白海平。
再后来,严冬上了小学,严爱人和齐麟的感情也步入正轨,郝梅莲时不时唠叨着杜俊芳难得对家里有点贡献――做了个好媒。
“公元2000年,今年这么好的年份,妈到底能不能看到你结婚。27了,再不结婚老姑娘了!”
那段时间,严冬总听到奶奶这样对姑姑说。
郝梅莲的确在这一年看到女儿结婚了,只是结婚对象不是齐麟,而是消失了很久的白海平。
他们像从1997年直接跳到2000年那样,延续着昔日的浪漫和恩爱。
白海平的条件远远不及齐麟,但也不错,一表人才,工作又好,性格又好。
关键是,对严爱人百依百顺,来了永宁勤快又幽默,全家没一个人说他不好,甚至从爷爷奶奶到父亲严敬人,都在劝严爱人让着点白海平,别老欺负他。人前人后,郝梅莲逢人就夸,自己遇到了一个人间难觅的好女婿。
可不知为何,三年之后再见,白海平好像失忆一般,完全忘记了和严冬曾经的“亲昵”。
他们之间甚至不是陌生,而是近乎冷漠的关系。
每次见面,严冬都出于礼貌主动打招呼,喊着“姑姑姑父”,可是对任何人都很热情的白海平就像厌恶严冬那般,只有冷脸。她在家里的存在感本来就弱,叫完人有严爱人回应她,白海平的反应自然而然地被掩盖。
时间久了,严冬也习惯忽视白海平的存在,反正每次见面都是闹哄哄一堆人,没人在意她少叫了一个长辈。
和姑父之间的关系,让严冬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什么异物,说不出口。
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在黑暗之中吞下什么异物。
无法描述。
好在也没什么可说的。
2000的这件婚事仿佛是个切割线,爷爷奶奶和姑姑彻底搬到平阳市里生活,严冬则留在永宁――严敬人和杜俊芳的工作稳定了一些,不用再四处跑了。
妹妹严夏也被父母从姥姥家接了回来,仅差一岁的姐妹开始在一起生活。
每次去市里,姑姑姑父也会带严冬和严夏去玩,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除了严冬发现,姑父对妹妹比对自己更加热情,时常抱在怀里,互相开着玩笑。
大概是自己不爱说话,嘴笨,不讨人喜欢吧。
直到初中,严冬姐妹都去了市里上寄宿学校,周末回爷爷奶奶家拿生活费,偶尔会跟姑姑姑父碰面。
严夏初二的时候早恋了,除了会告诉姐姐严冬,她还告诉了另一个人――白海平。
“你和姑父的关系,好像一直很好。”
一个夜晚,俩人躺在一张床上,严冬试探性地问妹妹。
“姐,你不觉得,姑父比咱爸温柔多了么。咱爸太暴躁了,咱姑脾气也不好,咱姑父对咱挺好的。虽然咱奶奶那样,但是她夸姑父确实没夸错,姑父人确实好。”
“嗯,是……”
“但是,我跟你说件事,姐。”
“什么事?”
“有次,我去姑父家住,就是他们新搬的那个家的书房,我晚上一个人在上网,姑父就进到我房间,问我和我男朋友的事。问着问着,他就把手伸我衣服里了,然后把手放在我手上,摁着鼠标,说要给我看一个好东西,然后……就打开了那种网站。”
瞬间,严冬的胸腔中像是有块总也化不开的冰碎掉了。
里面藏着被她冰封起来的,那个7岁的夜晚。
原来,那些折磨着她的尴尬和屈辱,是因为自己被姑父侵犯了。
原来,自己确实是被侵犯了。
生物课看到那个“萝卜”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
只是那个夜晚太不真实,她和姑父之间的“友好”仿佛也不存在,一切都像一场可以被推翻的噩梦,只有她单方面的证词。
严冬第一反应是,这种事是不是应该告诉母亲。
可是,她要如何开口呢?从自己7岁的事情讲起吗?母亲会说什么呢?这样对得起姑姑吗?大家会相信自己的话吗?这件事……算大事吗?自己说出来是大逆不道吗?
她想起姑姑和姑父结婚那年,全家人一起去度假。
父亲把自己丢给游泳池里的姑父,让他教自己学游泳。
“爸……我……我不学……”
严冬甚至连泳衣都不想换。
“你姑父游得那么好,一般人想学都没机会。别娇气,看你妹多利索。”
严冬一转头,看到妹妹已经泡在水中,在姑父的怀里嬉戏。
“我……我怕水,我不学。”
“你是怕学不会出丑吧,谁看你啊。”
“我……不是……我就是不喜欢。”
“女孩子就是没出息,这事儿那事儿的,上不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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