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二豪妈平日里和他们并不亲近,虽然出事后二豪爸把他们“请”出了石材厂,但他们最后还是收留了他们母子,又帮忙照顾了母亲很多年。这些恩情都是怎么也还不清的,更别说父亲初到永宁县时,作为石材厂老板,二豪爸的各种照顾了。
可是自从二豪毕业后,放弃大好前途也要去殡仪馆工作,就为了帮荀阳寻找父亲的尸体开始,他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过了。
他并非否定二豪对自己的情谊,他至今都记得,他们曾以水浒里的亲兄弟“张横张顺”相称,只是做了捞尸人的他真的成了“浪里白条”后,那个讽刺的称呼便无人再忍心提及。
可是就连这次严家老爷子去世的动向都是二豪提供的,策划去偷尸的事他也十分上心,就连警察上门他都一个人扛着,他为自己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现在,他又闷不吭声地带走了严爱人……他想做什么?
他在帮自己?
还是,他比自己还要恨严爱人。
快了,他快要追到那辆“灵车”了。
他疯狂地摁着喇叭,可是前面的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荀阳拿起手机,找出二豪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听筒那边响了两声,就传来“对方忙”的声音。
他继续打,这一次,对方接了。
“停车!”
37 茄子
“听见没有,赶紧停车!”
前面的殡仪车终于停了下来,但显然,并不是因为荀阳。
车停得很急,轮胎在柏油路面摩擦的尖锐声给黑夜划出一道口子,荀阳在后面也跟着急刹车。
是迎面来了一辆轿车,横在了殡仪车的前方,直接将其逼停。
轿车的门开了,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人走了下来。
他气势汹汹地站在殡仪车前,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刺眼的车前灯打在脸上,二豪只好丧着脸下车。
“哥,你来干什么。”
荀阳立即下车,看到来人竟是大豪。
他像是知道什么,直奔殡仪车车尾,打开后车门,看到严爱人赫然躺在透明棺材里。
大豪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她怎么了!”
“没事,天亮就能醒。”
大豪确保严爱人没有大碍后,扭头质问二人,“你们两个究竟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你不清楚吗?而且,今天的事是我自己要干的,和阳儿没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
二豪不服气地别过脸。
“你还逞上英雄了,这么大了还活在“水浒”里是吧,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就问,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什么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说来听听?”二豪又一次对哥哥“将军”。
大豪吃了瘪,语气缓下来。
“哥知道你和荀阳关系好,为他爸的事抱不平。但事实就是事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想怎么样?为了报复把自己搭进去?”
“什么报复?阳儿他爸是被陷害的!”
听弟弟这么说,大豪的右眼皮有些不听使唤地跳动。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二豪差点呼之欲出。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冲动,拼命提醒着自己,要记得今天做这一切的目的,不要说多余的话把水搅浑。
“凭我是你弟弟,凭我了解你!你被这女人耍的团团转,一把年纪不成家,还各种替她擦屁股,人家把你当什么?我不替你处理干净,你怕是要替她坐牢!”
“我谢谢你!所以你现在是要替我坐牢吗?是不是冤案有警察来评判,你们空口白牙就来啊?证据呢?被害妄想症吗,电视剧看多了吧?你们要翻案找警察去,现在是做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瞎折腾什么?把自己也搭进去是吗?我要是没来你就要杀人了是吗?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你早被人发现了!”
说完,大豪把严爱人从棺材里抱了出来,二豪则垂头丧气地靠在车门处。
眼看着大豪就要把严爱人抱上自己的车,荀阳上前阻拦。
“是严冬通知我来的,她怕你做傻事。人我给她送回去,你们两个我不放心。”
说话的全程大豪都没有瞧荀阳一眼,只是担心地看着怀里的严爱人。
说完,大豪狠狠瞪了二豪一眼,把还在昏迷中的严爱人抱上自己的车,立即启动车辆,朝民宿的方向驶去。
荒芜一人的盘山公路上,只剩荀阳和二豪。
荀阳愣在原地,若有所思。原来早上发现跟车的不止是自己,严冬也认出了这辆在葬礼上抬走爷爷的车。她……她是以为,自己计划好了要在这次秋游对严爱人动手吗?
不管怎么样,没出事就好。
“你这个假女朋友,是怕你做傻事,还是怕她姑姑出事?”
二豪的话打断了荀阳的思绪,他没有接话茬。
“你为什么这么做?”
二豪抬起下巴, 像是努力给一个能够骗过自己的理由。
“我刚说了,我不希望我哥再被严爱人影响下去。当年,我哥就是因为她……”
二豪停顿了下,又支支吾吾地说,“当年我哥就是因为怎么都追不上她,又看她和市里一个经商的人好了,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有钱,严爱人才看不上他,才在和我爸南下的时候去赌博,结果中了人家设的局,越输越多,最后交不出钱,直接把他绑了,让我爸拿钱赎人……我们家所有钱拿出来都不够,只好把厂子卖了,我爸后来整个人也倒了……”
难怪,当年父亲出事后的那段时间,荀阳明明记得石材厂老板是带着大豪南下开发新的市场,结果回来就连厂子都关了。
“这些事,从没听你说起过……”
“我爸妈觉得丢人,不许我们提,只当买了教训。”
“即便这样,这些年我都没能为你做什么,但你对我……”
“我对严爱人下手可不是为了你。”
像是猜到荀阳要说什么,二豪打断了他,但二豪的眼睛始终不敢直视荀阳。“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害了我们一家。你现在费这么大劲也找不到她什么破绽,不如我自己动手好了,反正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我就算出事了,我也不亏。”
看着二豪倔强的脸,荀阳感觉到,他对严爱人的仇恨似乎不亚于自己。
“但你今天这么做,确实太傻了,如果我没发现你,严冬也没通知你哥,你打算把她带去哪呢?”
“自然是带到最适合死人待的地方。”
听到这话,荀阳惊异之余,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些陌生,十二年了,他以为他们虽然不常见面,但他依旧了解他的品性,善良,挚诚……可是刚刚,那样的话,二豪就那样轻飘飘地就说出了口。
他想要杀人,就因为他刚刚说的理由。
可荀阳隐隐觉得,二豪对自己有所保留。刚刚他说的,或许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想到二豪大概要把严爱人带到殡仪馆,然后毁尸灭迹……荀阳体会到某种宿命的荒诞感,当年,父亲是不是也这样,被人悄无声息地“消灭”于这个世界……
“这不是你杀人的理由,你哥说的没错,你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二豪,答应我,别做傻事。”
“我们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不是吗?我们能安然无恙地藏第一个尸体,就能藏第二个。”
荀阳心里“咯噔”一下,和严冬接触越深,这件事在他心里发酵得越令他不安。他知道,爷爷的遗体丢了,对严冬来说,不亚于自己找不到父亲那般锥心。
“就当为了我,不要再轻举妄动。我现在已经找到我爸了,只是他已经被烧成灰了。”
二豪终于看向荀阳,他紧张地站直了身体,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在……在哪发现的……”
“在严爱人家,她迷信,想拿符咒压着。”
二豪深深地闭上眼睛,像是内心的什么猜测被证实般,绝望地抱住了头。
和二豪分别后,荀阳返回民宿,远远地,就看到严冬在门口等他。
今晚目睹了姑父房间发生的事情,严冬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些年,姑姑对姑父的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不知。姑姑那句,以前对姑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严冬一阵心酸。
姑姑在她心里的地位太特殊了,从小,严冬对“优秀”的定义便来自姑姑,她是那么优秀,闪闪发光,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况且,那是儿时替代父母陪伴自己的存在,像是妈妈的影子。“妈妈”说话难听做事刻薄又怎么样呢?“妈妈”伤害自己不是常常发生的事吗?妈妈是爱自己的,所以姑姑也是爱自己的。
如果姑姑对她曾经所做的种种伤害,都无法戳破姑姑在自己心里的美好滤镜,那么此刻,严冬觉得,自己对姑姑的最后一丝爱与尊重,灰飞烟灭了。
她救了琪琪的那晚,琪琪告诉了她所有,她自然知道,姑父对李峰撒谎,称他带女孩子们去电视台采访是假话,可是姑姑为什么要配合?姑姑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这种事吧,好让姑父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夫妻,好像绑在一起烂掉了。
所以在姑姑眼里,她和严夏跟那些陌生的女孩没有区别,是吧?都是可以牺牲的无用之人,是吧?怎么不是呢?她连自己女儿被“侵犯”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抱抱的身世,严冬更不奇怪了,那是她青春期时就知道的秘密。
那时,爷爷奶奶刚搬到市里,她也刚刚去市里念初中。严敬人看严冬还小,便把生活费放在了郝梅莲那里,她每周回去领一次。
当时,郝梅莲总是逢人抱怨自己前脚跟到了市里,孙女后脚跟就来了,从小管到大都不能消停。就连吃饭,也要当着客人的面,强调自己每周需要花多少钱给孙女准备吃吃喝喝,强调孙女多么好吃懒做,不如家里的小保姆霞霞勤快――她那个刚成年的远房亲戚。
霞霞会看人眼色,时间久了,也知道谁得主家欢心,谁让主家不待见,自然也不把严冬当回事,把抱抱捧在手心。那段时间,严冬觉得很奇怪,郝梅莲为什么总能准确地对自己阴阳怪气,看霞霞得意的表情,她猜是这个小保姆偷看了自己的日记。
像是为了试探,像是为了惩罚,严冬在一次被郝梅莲羞辱后,故意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
为什么我在奶奶眼里,还不如和她没有血缘的抱抱。
第二天,在卧室写作业的严冬就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哭声从客厅传来,郝梅莲泼妇式地大骂:“杜俊芳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来我们家就是来祸害我们所有人的,你害的我女儿好惨啊!我女儿那么好,你配碎嘴子她吗?我外孙女那么可爱乖巧,你都不放过,我郝梅莲哪里对不起你们,母女俩合起伙来要我死啊这是!”
严冬小心翼翼地来到客厅,问她为什么又骂妈妈,郝梅莲指着严冬的鼻子继续骂道:“你怎么知道抱抱的事的?还不是你妈告诉你的!”
严冬一惊,13岁的她没想到自己对奶奶的小小抗议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更没想到能引火到妈妈身上。她只好解释,“不是的奶奶,是我猜的,和我妈没有关系,我妈很感激姑姑照顾我,我妈很喜欢姑姑的,她不会说这些的。”
“骗鬼啊你,大人不说,小孩子怎么猜得到!”
“真是我猜的,因为姑姑之前的狗是捡的,她就给它起名叫‘捡捡’,我顺着她的性格和习惯,就猜抱抱是不是抱来的……可我只是写在日记本里,我没有跟别人说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霞霞,你听见了吗?她还讽刺我外孙女是狗!天啊,我养了个什么白眼狼啊!”
说完,郝梅莲大哭起来。
严冬看着发疯的郝梅莲,没有丝毫后悔。
那时她还不知,自己“策划”的这次“惩罚”只是命运的预演。
这件事后,霞霞再也不敢翻严冬的东西,严冬却对抱抱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心――那个人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后来,严冬为此跟妈妈道歉,妈妈像是习惯了郝梅莲没来由的指责,竟没当回事,也没责怪严冬,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姑确实生不了孩子。”
“奶奶不是妇幼站的医生吗?我看她治好很多不育的人,她为什么不帮姑姑啊?”
杜俊芳又叹气,“出事了……生不了了……”
听到这话,一股清晰的思绪,猛地将严冬带回10岁那个烦闷的夏夜。她半夜起来解手,发现屋子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她走到门口,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呻吟声。那声音低沉而痛苦,与宁静的夜晚格格不入。
隔壁是妇幼站最靠边的房间,也是奶奶平时工作的门诊。大半夜的,怎么会有声音?
严冬轻轻走过去,掀起帘子的一角,看到躺在床上的姑姑。她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她对面是一张红色的油布床,那是奶奶平时给病人检查身体的地方,每次来了阿姨,奶奶就让她们躺上去,戴上听诊器,听听这里,捏捏那里。如果需要进一步检查,她们就会去里面的房间,躺上刑具一般的妇科检查床,任由奶奶摆弄。
从严冬的方向看去,那个红色的油布床边,摆着一个大大的茄子,圆形的那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类似血管的纹路,状态萎靡而蓬勃,与她平时见过的任何茄子都不同――像是坏了。
第二天醒来,严冬问奶奶,那个茄子哪去了,奶奶说,没有茄子,她在梦游。
后来,严冬听人描述起大河里飘着的“死娃娃”,紫色的大头,血管凸起,形状怪异。联想到姑姑憔悴的模样,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夜晚,奶奶和姑姑在做什么。
所以,姑姑不能生育的原因大概和那件事有关吧……
严冬记得,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姑姑就报警抓强奸犯、和姑父闪婚、工作调整,远离故乡。
……
严冬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多米诺骨牌一样的事情,引发了荀阳父亲的死。无论哪一环出了问题,姑姑都绝不无辜。她不该再做鸵鸟,哪怕为了那副她沾手过的金耳环。
她看到那辆跟车,以为是荀阳想要动手了,她害怕荀阳为了复仇,做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把他好不容易挣搏来的光明都搭进去。
所以白天时,严冬才在河边说那些引导荀阳的话,她说姑姑是一个连练习册写了错字都要撕掉整页重写的人。如果她的人生出现“污点”,她一定会努力抹掉。她是宁愿吃哑巴亏也不要丢脸的人。如果“被强奸”是她的污点,那她应该打碎牙齿和血吞才对。
但严冬太了解姑姑了,她知道,正是因为姑姑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污点,所以当意外出现,她才会陷入狂迷境地般不择手段――只要可以保全“清白”与骄傲,只要可以向上爬。
严冬也知道,荀阳用达摩,让自己亲眼看到姑姑因做贼心虚导致的崩溃失常,是在等自己表态,也是在告诉自己,他心已决,随时可能会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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