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爱人只觉得窒息。
暮色沉沉,不知不觉,严爱人走到靠近大豪家厂子的河边,要不是他,她现在还被齐麟蒙在鼓里。听说大豪最近总去南方开拓生意,自己之前看不上的人都能开始新的生活,可自己怎么就这么蠢呢?想着肚子里四五个月大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一直要强的她在四下无人的郊外终于哭了出来。
“我死了算了!”说着气话,严爱人狠狠地往大河里丢入石子儿,身子一晃没站稳,一不小心摔进了水里。
“姑娘可别想不开!”恰巧从石材厂出来的荀德光路过,听到严爱人的话,又见她扑进河里,以为她要轻生,脱下外套和背心就下水救人。
被捞上来后,荀德光把刚刚丢在一旁的外套递给同样湿漉漉的严爱人。
“你别害怕,我是旁边这个石材厂的工人荀德光,刚巧路过。”
狼狈的严爱人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他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是石材厂的工人。
荀德光为了救她脱光了上衣,此刻光着膀子,她看到他小腹位置有一块明显的烟花胎记。
这人……竟然以为自己要寻死……
她也懒得解释,直接摘下那副齐麟送自己的金耳环,塞到荀德光手中。
“谢谢你,送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对方喊住,又把金耳环放到她手心。
“孩子,我不需要,你好好生活,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你衣服都湿了,我这外套不嫌弃的话,披上回家吧,天要黑了……天黑也别怕,心里有灯,前面的路就不黑。”
这一幕,被同样从石材厂出来的大豪看到,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已经在市里入职了吗?看荀德光走了,他赶忙跑过来,问严爱人什么情况。
严爱人再也忍不住,把怀孕和入职失败的事说了,现在,她也只有大豪可以信赖了。
没想到第二天,大豪找到严爱人,说想到了可以让她去市电视台的办法。
“你就说,可以给他们一个大新闻,然后同时把孩子和工作的事都解决了。”
听了大豪的计划,严爱人吓了一跳。
“你是说……孩子是被强奸怀上的,对方还要抢钱,耳环上的指纹和他的外套就是证据……”
“嗯,这工人最近四处借钱呢,厂子里都是人证。而且,工人想要强奸漂亮的女大学生,太合理了,说出去没人不信。”
“我昨天还看到了他下腹位置的胎记……”
“瞧瞧,天时地利!老天都在帮你!他还是外乡人,你报警抓他,也没人闹事。你报警之前把孩子先处理了,毕竟这个骗不了人。你别跟警察提孩子的事,到时候新闻一出――《县城工人强奸女大学生,漂亮女孩前途被毁》,多有话题,给他们带来多少曝光,而且他们那个时候再录用你就变成‘社会的良心’了。”
“嗯……还可以有‘女大学生不妄自菲薄,奋斗在新闻一线工作’的后续报道,这事儿从丢人就变成励志了……”
“没错!你别怕,就这么办,我帮你!”
“可是对那个工人太不公平了……”
“老天对你公平吗?只能怪他命不好,他一个工人,在里面在外面都创造不了多大价值,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呢?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你不去电视台,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好记者!你甘心一辈子在供销社吗?”
看着大豪闪闪发亮的眼睛,严爱人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那金耳环……”
“金耳环我想想办法,我弟和那工人的儿子老在一块玩儿,有办法的。”
“嗯……大豪,谢谢你……”
“说这干嘛,爱人,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只要哪天你想明白了,愿意跟我,我随时把你娶回家。”
严爱人低下头,没再吭气。
当晚,她就让郝梅莲为自己去掉肚子里的麻烦。
和她预想中的不同,母亲知道后没有哭天抢地,而是异常冷静地开始调理液体,准备手术。
或许,母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吧。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仰视着月光下的母亲,生出无限的感激和羞愧。
可是母亲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边忙前忙后,一边嘴里念叨着,“这种事就是女人吃亏受苦,眼泪今天流完就好了,为臭男人哭,不值当。‘脱胎换骨’,你今晚脱了胎,明天醒来就可以重活了,妈去地藏菩萨那拜一拜,你就不用再想这些糟心事了。”
原来“脱胎换骨”还能这样解释,严爱人一边流泪一边苦笑。
多年后再想起这个画面,严爱人不觉联想到侄女严冬的一句话:“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的母女关系。”
那晚,母亲取出那个已经成型的孩子,就那样放在门诊的红色油布床上。从妇科检查床下来的她无力地躺在门诊的病床上,和那孩子遥遥相望。
27岁的严爱人不知道,那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的孩子。
“妈,把那孩子放到大河里吧。”
休养好之后,大豪也想好了办法。在一次接侄女放学的时候,大豪远远地指着一个男生说,“看见了吗,那个军乐队的指挥,就是那工人的儿子。我看你侄女也在里面打小鼓,东西让小孩子给吧。”
“这能行吗?”
“我跟我弟打听好了,这孩子做梦都想要那些水浒卡,金耳环藏得好好的,放心吧。”
就这样,严爱人报了警。
本来她还担心和那工人对质的话自己会心虚露陷,没想到对方直接消失了。
那段时间,县城里总是不太平,严爱人很怕遭到报复,每天心神不宁,大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终于,就在严爱人打算去市里报道的前一周,荀德光出现了。那晚,严爱人去善后自己在供销社的最后一件工作,回家时要经过一个窄巷,她快要穿过去时,荀德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严爱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整个人扑了过来!还好大豪担心她走夜路,及时出现,一刀捅在了他身上!
大豪连捅他数刀,严爱人吓得不知该大叫还是该捂嘴,眼睁睁看着他捅死了荀德光。
“怎么办……现在我们怎么办……”
“交给我办,你别管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办法火化。”
“好……不是随便找地方埋就好……这样迟早有隐患……”
“嗯,放心吧。”
当天回去,严爱人就开始做噩梦,梦里荀德光的那块胎记印在了他的脸上,眉上,他面目狰狞,问自己为何要恩将仇报。
严爱人想到母亲带自己拜佛时,僧人提过一种超度亡灵的破地狱咒,可以让怨灵获得净化与解脱,活在永恒的安宁中,不要去祸乱人间。这章符咒需要镇压在死者的物件上,骨灰效果更好。骨灰……大豪不是要给他火化么……想到这里,严爱人赶忙找到大豪,让他完事后把荀德光的骨灰带回来。
就在大豪离开的那几天,严爱人听说他们家把石材厂卖了。
她只觉得奇怪,但是大豪什么也没告诉她。
直到有一天,大豪说,“我们结婚吧。”
自从他俩一起经历完这件事,她就最担心这一天的到来。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只会更痛苦么,那件事会一直被我们想起……而且,我……我……我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严爱人赶忙编了个瞎话。
“谁?那个总带你到处录像的平阳人?”
白海平……他倒是一直对自己有意思……而且条件也还可以……他们在一起总是很轻松,有说不完的话题。扪心自问,如果不是这几年有齐麟,她可能早就和白海平在一起了。
“对……就是他……我和他也认识三年了,我们……我们就快结婚了。你……你不会跑去跟他说什么的,是吧。”
“我逗你的,我知道,就算没有齐麟,也轮不上我,我配不上你。”
“你别这么说……我……”
“你决定了就好。只是如果这样……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严爱人心里松了口气,心想,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做不了你的丈夫,就让我做你的同事吧。”
严爱人咬了咬嘴唇,“好,我想办法安排。”
“那这个就当我送你的新婚礼物了。”
说着,大豪从车里端出一个红色的不倒翁。
“这是什么?”
严爱人小心地接过了它。
“达摩,我之前和我爸去日本的时候从寺庙里求来的,是可以许愿的那种。我想着你最喜欢这些有佛性的东西,就带回来给你了。它的脸都是手工画上去的,可以祈求好运,也可以辟邪。许愿的时候,要把愿望写在开运牌上,然后再贴在达摩上。至于还愿……我想,可能到我们死的那天,都没法还愿了……”
“什么意思?”
“它里面装着那工人的骨灰。”
严爱人吓得差点把达摩摔碎。
她又看了眼那达摩狰狞的面孔,他那粗粗的眉毛像极了噩梦里那人跑到脸上的胎记。
“你不是想辟邪么,这东西也方便你放在身边。”
“好……我回头会找符咒贴上去的。”
“嗯,那我的任务都完成了,我走了。”
“大豪……谢谢你。”
这句话,严爱人是发自真心的。
她和白海平的进展异常的快,就像是命运为她得到梦寐以求的工作顺便安排的贺礼,俩人很快谈婚论嫁,她们全家也要搬到市里了。
2000年对很多人来说,是浪漫的世纪之约。
在别人眼里,她在这一年嫁得良人,去市里工作和生活,也是新千年赶上的好运势了。
白海平来接亲时是个阴天,在鞭炮渲起的烟雾中,她也曾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幸福的模样。母亲说放鞭炮可以驱霉运,可她觉得,放鞭炮是活人在过奈何桥。只要放了鞭炮,百鬼众魅被震慑,不好的记忆就可以被驱散。只要放了鞭炮,焦烟随着身体进入血液魂魄,所有罪恶都可以一笔勾销。
看凑热闹的小孩子们捂着耳朵,严爱人笑了,她不怕那声音,她要让自己身体里的罪恶听得清清楚楚,她要把通向新生的路看得明明白白。
40 爻变(二)
青澜园,新婚之夜,一对新人躺在床上。
“你好像没问过我,怎么突然想结婚了。”
“你好像也没问过我,我喜不喜欢你,张口就问我娶不娶你。”
“你都那样了,怎么会不喜欢我,全永宁就剩瞎子没见过你抗着摄像机跟在我屁股后面了。当初还嘴硬说,你不是白开水,我也不是麦乳精,你不会泡我。”
“我记得,你气得说我就适合白骨精,没想到某些人是在说自己呀!”
“小心白骨精要了你的小命!”
“你这是把我当唐僧了啊,作为和你一伙的人,我难道不应该是黄袍怪之类的吗?”
“雌雄双煞啊?大喜的日子,就想着为祸人间?”
“好吧,我摊牌了,其实我是孙悟空,专门负责收妖。”
“那你肯定是六耳猕猴,山寨的,真的孙悟空怎么会只收一个妖。”
“谁跟你说我只收一个的。”
“你敢!”
“放心吧,别的妖精我闻不见,就你妖气最重,你看你出嫁都得自带达摩镇着。”
听到这话,严爱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不自觉地抬眼朝架子上的那个不倒翁看去,脸色瞬间变了。
白海平捕捉到严爱人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把搂住了她。
“没事,都过去了。”
电视台后来对严爱人自带的新闻都做了化名处理,白海平之所以知道那件事,是去永宁找她时撞见了上门的警察。加上这几年,严爱人隔三差五去市里,只要被齐麟放了鸽子,就会找他。白海平自然知道,严爱人突然想结婚是想逃离过去的生活。
他又何尝不是。
那一晚,他没有碰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睡去。
这样的新婚之夜是严爱人没想到的。
她在他的怀里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平稳到没有一丝邪念,就那样心安理得的睡去。她想,或许误打误撞在一起的白海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会给自己带来波澜不惊、平静如海的生活。
严爱人真的以为,她过了活人的奈何桥就迎来了新生,就像世间太多女子以为只要结了婚,就可以有新的开始。
第二晚,他依旧没有碰她。那时,她还在感动丈夫对自己过去“伤疤”的呵护。果然,三年的陪伴让她足以看清白海平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
结婚半年,丈夫每晚地抱着自己入睡,但就是不曾解开自己的衣衫。
她试图把放在他小腹的手向下延伸,却被他警觉地一把抓住。
“你是不是嫌我脏。”严爱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在我心里比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不知道纯洁多少倍。”
“那你为什么不碰我?”
“我……我们像结婚之前那样不好吗?你应该也不喜欢那种事吧?”
严爱人懂了。
他爱的,是那个从第一次见面就没有女人味的自己,是那个被强奸了敢闹到警局的自己。他要的,是一个和他一样不喜欢那件事的人。
她怀疑过他的取向,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因为她从未见过他有反应,哪怕是早上。仿佛他的身体把所有的能量都运输给了上半身,上面有多亢奋,下面就有多疲软。
严爱人又懂了。
他不行。
黑暗里,严爱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是白天,严爱人过的是别人眼中的幸福生活。不知是不是因为夫妻生活方面丈夫给不了自己任何满足,所以在人前人后,他都对自己十分包容,大事小事也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来不让她操心受累。严爱人从小被父母和哥哥惯着,本就任性,能在婚后继续被人捧在手心,众人都羡慕赞叹,所有人都觉得白海平能不卑不亢地伺候着这位大小姐,实在是个好女婿。
可是时间一久,严爱人有些落寞,一个人睡的时候,她甚至回味起齐麟曾经给她的快乐。可是很快,她便压抑起这把心火,不允许自己再想。
或许,有个孩子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时母亲跟她说,她当年引产时孩子月份太大,伤了身子,很难再怀孕了。
严爱人想起,母亲陪自己去报警前,曾带她去大师那里算过一卦。对方说只要今年结婚就能避过灾祸,转危为安,所以严爱人才想到那个在自己身边晃荡了三年的白海平。工作、人品、性格、相貌,他都能到80分。关键是,他能和自己步调一致,可以在同一个城市安心发展,各有前途。再说,立马结婚也能堵死大豪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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