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录像带都装走后,荀阳将车驶向外环的方向,那边有个新修好的城际铁路高架桥,还未投入使用,桥下便是大河,周围荒无人烟。
路上,李峰和严冬都没有说话,荀阳一边开车,一边琢磨,刚刚的那个房间,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那里仿佛弥漫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好像是师父还在时,他才闻过那种气味。
他有注意到,气味从那个上了锁的房间溢出,他隐隐觉得,那里面的腐败气息像是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是房间里并没有恶臭的气味,反而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眼下来不及想那么多,他留意着副驾驶处严冬的表情,她一脸平静,这一天像是她生命中最平常的一天。
车停下以后,三个人将满满一大袋录像带抬到靠近河边的位置,倒了一地。
他们被冰冷的蓝夜拥抱着,彼此无言,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点缀着这无尽的黑暗。
荀阳给录像带淋上汽油,点燃一根木棍交给严冬,她毫不犹豫地将那火把丢向录像带。
火种接触到录像带的边缘,塑料外壳在高温下逐渐熔化,火焰沿着磁带的轨迹蔓延,磁带开始缓缓卷曲,像是在吞噬着过去,也像在告慰着“亡灵”。
带着些许刺鼻的气味,烟雾开始升腾,但那也像是解脱的气息,焰中偶尔爆出蓝色的火花,像是那些录像带里拧出的眼泪。
三个人在火光里,像没有血缘的家人。
他们俯视着那一摊罪恶,静静地伫立着,任凭黑暗中的一缕光亮在他们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像是迟来的温暖――她们烧掉了那些女孩的噩梦。
虽然她们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
看着那些女孩的名字一一燃尽,严冬无声落泪,她只希望那些记忆里的炼狱,没有将她们活着的希望焚烧殆尽。
她想,既然只能捂嘴,我就替你们捂得严严实实,只是我自己那份,我会把它烧得要多亮有多亮。
与此同时,白海平回到青澜园,看到他最新捕获的“兔子”没了,先是一惊,想到回家后已经睡着的女儿,他立即明白过来。是啊,发生那样的事,女儿怎么会用曾经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为了救人罢了。也是因为厌恶自己,女儿才在救人之后连装都不想装一下,等自己回家,她又假装睡着了。
来不及伤心,白海平很快意识到,这个地方不安全了。那个老头,其实也没必要留了。实验做完,他也没什么用了,得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戴上口罩和手套,打开陈尸袋,将那具还未来得及风干的尸体拖入其中,白海平带他离开了这里。
天还黑着,像是太多人想要拉长这个夜晚。
白海平将车驶向平阳墓园的方向。
路过一个花店,早早地开了门,像是天意。
“先生您好,这么早啊,需要什么花?昨天剩了一些,可以打五折。”
“不要昨天的,要最新鲜的。”白海平一脸平静。
“送什么人呢?”
“我母亲。”
“康乃馨、满天星、萱草、桔梗、牡丹……”
“兰花。”
半个小时后,捧着蕙兰叶簇拥的白色兰花,白海平来到母亲的坟前。
他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良久,没说一句话。
放下兰花,他回到车上,将陈尸袋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轮椅上,为其盖上毯子,推着尸体再次来到母亲的墓碑前。
白海平打开存放母亲骨灰的墓室,将那具尸体拖放进去――以跪向母亲的姿态。
那具尸体耷拉着脑袋,靠在一旁的石壁上,再也无法趾高气昂。
关上墓室前,白海平又瞧了眼那具尸体的嘴――被他划烂了。
像兔子的裂唇。
44 野花
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白海平抬头,任凭脸颊被雨水淋湿,就像12岁那年的夏天。
只是那时的雨,都打向了他脸上的面具,他的毛孔不像此刻这样酣畅。想到这里,白海平再次打开墓室,将轮椅下层放着的面具取出,挂在了那具尸体的脸上。
当年,那人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戴上了面具。没想到,一戴就是一辈子。
合上墓室,再次站在母亲的墓碑前,白海平模糊了双眼,他也分不清是雨水打花了镜片,还是眼眶溢满了泪水。冷热之间,应该是解脱吧。原来解脱是没有温度的。
雨珠顺着他的额头滑下,落在墓碑边的酢浆草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这种茎到处爬的黄色小野花好像一年四季在哪都能见着,主根扎得深,种子也撒得到处都是,繁殖力很强,对除草人员来说十分讨厌。
这种野花,白海平也很厌烦,却围着母亲的墓地长了一圈。一把把揪掉后,白海平推着轮椅走了――任凭墓碑上那个叫苏花花的女子望眼欲穿,也始终没跟她说一句话。
此刻,张简在办公室里,正盯着苏花花的资料查看。
周四从体校离开后,他一直在尽快排查嫌疑人。整整三天,他终于锁定了关键人物。
三个月未破的古庙刨尸案,除了内脏和脑浆,至今没有发现陈姓死者的其余尸块,张简不由得想到刘雪那句“古庙刨尸案和面具偷尸案的共同点是,凶手都对尸体感兴趣”。几个月过去,也没有其他死者出现,暂且排除是连环杀人案。从刨尸到专门丢内脏和脑浆到死者生前常活动的区域,张简判定凶手对死者是极恨的。
那么……尸体在哪呢?
陈姓死者社会关系良好,他老婆又说他婚前风流,张简便让手下朝对方男女关系方面入手,调查和他有过交往的女性。
经过调查走访,警方可以明确的是,这个老陈婚后似乎没乱来过,只是有个固定的舞伴,他失踪当天,也是跟家人说要去古庙那边和这位舞伴跳舞。
至于结婚之前,老陈处过6个对象,两个已经去世,两个家庭幸福,甚至不记得这个人了。剩下的两个,是和他同在平阳机械厂上班的两个女同事。其中一个早早出国了,另一个便是苏花花。
听厂子里的老人说,大概是87年前后,这俩人谈得轰轰烈烈的,在一起纠缠好多年,分手也闹得很难看。可是这个苏花花,去年已经死了,老陈是今年六一儿童节那天看完孙子幼儿园的表演后消失的,时间对不上。
张简一筹莫展地对着那些女人的资料翻来覆去地看,忽然,他在苏花花子女关系栏那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白海平。
又是他。
他记得在体校办公室看到那副《圣母与小兔》的画时,白海平说自己的母亲去年去世了,加上他属兔,觉得圣母玛利亚抚摸兔子的画看着很亲切,所以买来怀念母亲。
苏花花和老陈87年前后恋爱,白海平属兔……也就是那个时候白海平12岁左右。
12岁的孩子,会埋下多大的恨呢?
看到白海平的油画那天,或许是被刘雪戴的那个狐狸面具所影响,张简觉得,古庙刨尸案的凶器很有可能是兔子耳朵样式。当时,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最近看那个鸳鸯钺的“耳朵”看魔怔了,才冒出这种想法――毕竟能给死者等距等深地刺出三组呈60°锐角的伤口,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凶器。
况且,无论是哪个案子,白海平都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可现在,调查发现老陈和苏花花有这层关系,那他的死会和白海平有关吗?
张简想到刘雪的面具偷尸案,那具火化了尸体的死者是体校的学生――这又跟白海平有关联。根据目击者描述,那个偷尸人戴着长耳面具。说不定刘雪误认为是狐狸的那个动物面具,本来还真有可能就是兔子。
兔子。兔子。兔子。
兔子油画。兔子凶器。兔子面具。
张简不再觉得这一切还能继续用巧合解释。
周六走访回来后,张简立即打电话给刘雪,询问偷尸案的最新进展。
刘雪此刻已经回到永宁,接到电话,她兴奋地讲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我们抓到了那帮外地来偷尸的!就是上半年的那三起偷女尸去配阴婚的案子。他们专盯女尸,假装是女方家人,赚彩礼钱和‘鬼’媒钱。正好对上三具丢了的尸体――就是三个女性,一个未成年少女,一个离异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独身了一辈子的老妇人。 总之,这帮人就纯粹是赚女尸的钱,火化证利益链那条线,可能真是我想多了……那俩案子,其中一起错尸火化案,咱去了趟市殡仪馆也知道了,是场误会,他们是真拉错尸体了。就剩下一起面具偷尸案……这帮人说和他们没关系,他们有专门踩点的,不可能立马埋的是骨灰他们都不知道,而且他们也没人戴面具。这就奇怪了……”
那个错尸火化案如今想来,似乎也有问题,从头到尾充满了戏剧性般的巧合。
好像这个白海平最近事儿不少。
古庙刨尸案后,紧接着平阳学生死了,还险些被盗尸,然后是他老丈人死了,被拉错尸体火化了……还有他那个侄女严冬,也出了那档子事儿……真是多事之秋吗?
“喂,张队,你在听吗?”
“听见了……火化证利益链可能是想多了,不过,那个面具人偷尸的动机一定也很小众吧。”
“怎么说?”
张简讲了古庙刨尸案的进展,说出了自己对白海平的怀疑。
“现在白海平和老陈的这层关系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俩究竟有没有更深的纠葛,我得再挖一挖,但白海平和面具偷尸案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李谷。”
“对,他和李谷有什么纠葛,动机是什么,这得查查。”
“既然李谷的坟是在7月初被面具人挖的,就查白海平那几天有没有来永宁,我也再去李谷家里问问。”
“嗯,你别说,那天你还真说对了,我们这两个案子,都是嫌疑人对尸体感兴趣。你那个挖出来发现是骨灰,他没得逞,我这个到现在没发现尸体。”
“我说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是同一个嫌疑人…… ”
“你说要真是他的话,这么一个表面光鲜的人,要尸体做什么呢?还老少通吃?”
“不管怎么样,咱俩又有事干了。”
周日晚上,刘雪的电话就回了过来。
“张队,我今天去李谷家了,她妈妈说,那几天白海平真的来过永宁!他说是代表学校去宣传招生的,去李谷家里坐了坐,留了一笔钱,大概三万块,说是代表学校慰问。”
“果然有问题,我上次问他7月行程的时候,他完全没提这件事,只说带孩子去了上海……你有进一步问李谷的死因吗?”
“这个没什么出入,就是意外失足落水。这是他们全家出游时候的事情,看起来和白海平没什么关系。”
“好,我知道了。古庙刨尸案从老陈失踪到之后发现内脏的这几天时间里,虽然赶上古庙翻修,周围摄像头撤了。但我还留着外围摄像头拍下来的记录。我们查了那几天出入古庙街区的车辆,果然有白海平的凯美瑞。可是那视频囊括的范围太大,平阳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条街,所以那个也算不上证据。明天正好周一,我去趟体校,再会会这个白海平,也问问你刚说的,慰问金的事。按理说,暑假期间的意外,学校很难拨钱,更别说给三万那么多了。”
“你还记不记得昨天问我,他为什么‘老少通吃’,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的尸体,他都要。”
“你有什么想法?”
“很明显,一爱一恨啊。”
是啊,一个开膛破肚、死无全尸,一个开棺相见、重金告慰。
挂了电话,张简继续盯着手中的资料。
苏花花的地址栏写着齐蜀路青澜园大院,平阳机械厂曾经的家属院。而老陈家如今在齐蜀路枫园小区,就在青澜园不远处,机械厂的职工后来大多搬到了那个小区,但苏花花直到死都住在南方。
看来白海平,也是个从小有故事的人……
难道他真如自己之前对凶手猜想的那般,在多年之后有了条件才下手复仇?这漫长的“延迟满足”不仅仅是在积攒实力,更是在积蓄决心。
天刚蒙蒙亮,张简走出了警局的大门。
平阳下起了初秋的第一场小雨。
门口的柿子又落了一地,在雨水中烂得不成样子。
他小跑几步,穿过湿漉漉的街道,来到熟悉的早点摊,打算对付两口就去体校。
“张警官,早啊!又加班了。”摊主老王热情地打着招呼,手里的动作却没停,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油条,满锅的金黄酥脆在油花中跳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张简笑着回应:“早,老王,没你们辛苦啊。每天都这么早,下雨了也不耽误。”
“我们年纪大了,觉少,还是你们操劳啊。”
“都不容易。”
坐着,张简找位置坐了下来。
“今天吃点什么?还是老样子?”
“没错,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儿。”
“好嘞,马上就好。”老王应着,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笑意。
早点摊的角落里,一个旧式音箱正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悠扬的旋律在雨中飘荡,给这个清新的早晨增添了几分怀旧的色彩。
“老婆子,张警官来了,你小点声儿!”老王对着老伴喊了一声。
老伴儿却不在意,手里忙着给顾客打包,嘴里还哼着歌:“张警官又不是外人,再说了,这歌多好听。”
“多少年了你也不换一换,现在谁还听邓丽君!”老王调侃着。
“咋了,我不是人啊,我就听!”老伴儿不服气地反驳,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张简看着这对老夫妻的互动,心里有些感慨。
有人老去情债缠,有人一生共回甘。
不过老太太放的歌确实有些古早,张简快速吃完,离开了。
邓丽君的歌声也被雨声稀释,在他身后渐渐飘远。
是那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开
路边的野花 你不要采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45 面具(一)
“台妹的歌就得用台湾的机子听,带劲儿!”
说话的男人姓陈,苏花花让白海平喊他“陈叔叔”。
1987年夏天,青澜园大院,12岁的白海平正和工厂子弟们玩水枪,眼看着这位姓陈的叔叔大摇大摆地拎着一个金属的方形大疙瘩朝自己家走去。小孩子看见他都围了上去,白海平却站在原地不动,远远地看着他拍打那些伸过去的小手,让他们别把东西摸坏了。
陈叔叔梳着大背头,戴着蛤蟆镜,穿着几何图案的黑底花衬衫和浅色破洞牛仔裤,再加上一双白色田径鞋,要是走在外面,绝对没人能猜到这是机械厂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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